“小殿下, 你不该这么说的……”
骏鹰低低地叹了口气,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放弃了神态上的伪装,于是那张属于埃尔图萨公爵的脸上便露出了个邪恣的笑容, “真是狡猾啊, 你确实找到了我最不喜欢听的话, 这又要让我怎么原谅你呢?”
缪宣没有回答,他不觉得自己需要在战斗之外的地方理会骏鹰,更何况, 他也有些不适应这种变脸绝活。
说实话,这确实是很神奇的一幕, 骏鹰和真正的埃尔图萨公爵应当是截然不同的人,可伪装后的骏鹰却几乎完美地扮演出了一个崭新的角色, 在平时却完全看不出违和之感……
这家伙确实多才多艺, 为了更好地伪装他大概还学过不少技能, 属实是用心良苦。
“看来这座航舰就是注定的陷阱了。”虽然没等到回复,但骏鹰也不怎么在意, 他施施然地站起身,隔着装饰玫瑰望着缪宣, 脸上仍然是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 “可是小殿下,它既是你选择的断头台, 也是我选择的……诱捕器。”
言尽于此,在下一刻,两人同时暴起!
那些不知何时附着在舱室内的细线被缪宣拉到手中, 这些刚韧的丝线可以被压在任何轻薄的装饰下, 那几乎透明的外表让它们难以被辨认, 当这特殊利刃被彻底唤醒后,它们便悄无声息地割裂了遮挡伪装的鲜艳花束,带起一阵薄红的雨;
而与此同时,骏鹰也唤醒了他的仆从,遍布在舱室内各处的白金装饰物在同一刻出现了裂纹,随着这伪装的表壳碎裂,藏匿在其中的鸟兽尽数暴露,它们不再是机械与生物结合的丑陋模样,而是拥有了崭新形态的白金飞鸟!
两人同时爆发,于是狭窄精致的舱室被白金红三色填充,满眼都是鎏金白鸽与纷飞殷蕊,假使不看那浓郁到几乎凝结的恶意和杀机,这竟然是很美的一幕。
缪宣在借用丝线分割空间、束缚鸟兽,而骏鹰也驭使他的仆从试探陷阱,缪宣的丝线对他来说是巨大的威胁,在被冷不丁冒出的丝线割成两半之前,他要用鸟兽啄断所有的威胁。
时隔多年,骏鹰的鸟兽已经不再是简单加装齿轮的血肉飞鸟,而是由金属与矿物组成的结晶生物,它们有着更坚硬有力的躯壳,彻底告别了血肉之躯的限制。
和只拘束在“丝线”与“傀儡”这两个概念中的缪宣不同,骏鹰的力量又开发出了崭新的应用方向。
不看品德,骏鹰确实是惊才绝艳的人物,一个简简单单的神恩“毒血”在他的手中几乎要被开发成一套完整体系。
鸟兽从四面八方扑向缪宣,虽然丝线没能毁掉这些白金飞鸟,但它们也给飞鸟留下了致命的伤疤,鸟兽的身躯因无处不在的切割而留下了道道裂痕,缪宣只需要抽出匕首就能轻而易举地击碎它们。
虽然“神恩”不讲究物理法则,但这些神恩的衍生作品却很依赖材料,它们需要提前制作、妥善保存,主人无法控制毁坏的支配物——就和缪宣没有备用的傀儡一样,骏鹰所能驱动的鸟兽也是有限制的。
鸟兽的数量是可以被计算和预测的,但缪宣的丝线却没有这个顾虑。
骏鹰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并不怎么担忧,他自认为极了解这位小亲王了,因此笃定站在他面前的只是拟态后的人偶。
断翅的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飞翔的,因此能与他一同登上飞艇的“锡兰亲王”便绝不是真人……看来前两次他已经给小亲王留下了深刻的影响,以至于针对他的刺杀也只敢让人偶出面。
那么决胜的关键就很简单了,那就是找出小亲王的本体——傀儡的操纵范围有限,小亲王本尊必然在周围的飞艇当中。
骏鹰抬起左手,因为术式的缘故他这只手仍然软弱无力,但没关系,他的手中还有筹码,那两个埃尔图萨家的小崽子……
“又要故技重施吗了?”缪宣单手甩刀,劈开身边的飞鸟,“还是用那些不择手段的方法?”
“我的小殿下,只要能取得奖励果实,这点小窍门又算得了什么呢?”骏鹰毫不在意地笑起来,恬不知耻地道,“更何况我只是掌握了一些小窍门,只是你们把它归类为‘不荣誉’”
缪宣紧接着反问:“所以你就使用了那只夜莺?”
这个问题让骏鹰不由得一愣,而随着缪宣的话语落下,骏鹰的左手顿时就是一阵麻木!紧接着,他彻底失去了控制这只手的能力——两人的战斗不可能悄无声息,而在异动发生、被信鸽捕捉到的那一瞬间,正驻守在王宫中的人彻底消灭了那只夜莺,也就终结了这流淌着骏鹰血液的“左手”。
在“夜莺”死亡后,骏鹰不出所料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的脸上仍然盖着笑容,但动作却不由自主地僵硬了起来。
骏鹰下意识地想要使用另一着暗棋,但血液感应却没有被如愿唤醒,他狠狠捏拳,明白这一着暗棋也已经失效了。
缪宣当然不会放过送到手中的优势,他要彻底禁止骏鹰所有的小动作,那两个孩子体内的毒血也早已被悄无声息地祛除干净——
任何神恩都有着无法弥补的缺陷,缪宣之所以能准确地抓住骏鹰的所有漏洞、并且几乎完美地利用了它们,都要感谢德雷克无私的情报供给。
在短暂的措手不及后,骏鹰迅速地反应过来,他猜到了罪魁祸首,于是表情也随之狰狞了一瞬,这倒不是因为德雷克的反击有多么棘手,而是因为这只海怪和小亲王的合作之紧密已远超他的预期。
“我不会让失误第二次上演了。”缪宣的攻势步步紧逼,此刻他占据绝对的优势,但他却并没有什么优越感,只是冷漠地宣布,“这个王座,你还没有资格坐。”
没有由来的,骏鹰感到了一阵恐慌,这种感觉令他感到陌生,这甚至令他联想到……好不容易攫取到手的珍宝即将失去,近在咫尺的胜利功成垂败。
骏鹰太厌恶这种感觉了,再加上早已布置好的暗棋被吃,他的情绪终于有了些许失控:“怎么,小亲王,你是不是以为你已经胜券在握了?”
“我知道你这个狡猾的小东西在想些什么,不让我登上王座——要么在这里杀死我,要么逼迫我在所有人的面前暴露真面目,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缪宣继续补兵压线,薄皮刺客硬是打出了战坦边路的气势。
“那可真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不得不和那只章鱼合作,你付出了什么代价?”骏鹰冷笑,“财富还是权势?‘海怪’的胃口可不小,你不会把锡兰给他了吧!”
缪宣瞄准了骏鹰的脖颈:“锡兰是属于尼亚特尔柏的,我会把它交还给帝国……我也没有给德雷克什么,只有一个承诺。”
骏鹰一愣,被飞刀擦破侧脸,缪宣眼见有效,当即继续扯道:“在一切了结后,我将抛弃如今的身份,和他浪迹天涯。”
只可惜这一个惊天大雷没能再创造出什么破绽,骏鹰几乎在一瞬间恢复了平静,他单手抽出佩刀,横劈弹开以扇形铺展射来的飞刀——
“真糟糕啊……”骏鹰这么轻轻地道,“小亲王,我本来是不想杀你的。”
像是为了应和骏鹰的话,也就在下一刻,剧烈的震响在高空中炸开,缪宣猛地侧身,他透过身边狭窄的窗户,黑色的烟幕。
在不远处的高空中,两架拱卫王舰的飞艇撞在了一起。
哈特巴,光明大圣堂。
作为紧靠着尼亚特尔柏王都的众多城市之一,哈特巴无疑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个,它曾经是流放犯人的必经之路,后来又成为了难民移居的聚居地,复杂的居民成分让它根本比不上出身优越的蓝血城市。
哈特巴注定要这样破败下去——假如这个世界没有兴起工业浪潮的话。
在不断兴起的蒸汽科技里,复杂的外来人口成了补给城市的新鲜血液,救助贫民的教会成了大多数人的信仰,连带着这城市自建的小建筑物也能自称“光明大圣堂”了。
撒迦利亚站在台阶上,遥遥望着天际,难得的清朗天空中见不到一丝云彩,只偶尔有飞鸟凌空,割裂了太阳的轮廓。
在这个偏僻的圣堂里,他看不清诺德诺尔的天空,但在这个时间点,新王的登基仪式应当已经开始了吧?
圣堂的大门在此时推开,披着黑袍的人们训练有序地涌入现在的内院,领头的男人胖得仿佛成了精的酒桶,但当他掀开自己的披风时,却像是变魔术一样掏出了两个昏厥的孩子。
——在退休后全职唱戏的信鸽领队并没有疏于练习,一旦局势需要,他就能立刻重出江湖。
撒迦利亚立即推开门:“这边!”
男人二话不说跟着他进入祈祷室,把孩子们放在病床上:“阁下,两位小殿下都在这里了,他们身上的毒血已经祛除成功,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这对孱弱的姐弟被信鸽们偷出了牢笼,最后一同送到撒迦利亚的手中,孩子们脸色惨白,这都是放血之后的表现,假如不及时救治就会有生命危险,所幸他们已经彻底摆脱了毒血的侵蚀,从此不再受骏鹰控制。
信鸽们驻守在圣堂的庭院内,祈祷室内便只剩下撒迦利亚和这两个孩子,圣光从他的手中浮起,把这狭窄的内室照得透亮,这份光芒被分别灌入两个孩子的身躯内,他们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红润。
良久后,撒迦利亚推开门,对守在门口前信鸽领队的道:“情况很好,他们已经脱离危险了。”
老领队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忍不住确认:“阁下,完全没有后遗症对吗?”
撒迦利亚顿了顿:“他们的左臂腋下留下了放血的疤痕,虽然紧急处理做得很好,但这两条疤痕将无法消除。”
放血祛毒本来就是非常凶险的治疗手段,更不要说骏鹰的毒血又十分特殊,放血的创口必须选择动脉——要不是缪宣在自己的身上已经试验出了可行的方法,他也不会让下属们选择这个方式。
“留疤就留疤吧。”老领队长长地叹了口气,“比起捡回一条命,只留个不痛不痒的疤痕已经很好了……而且对未来的君主来说,一条伤疤又算得了什么呢?”
能让老领队重新拾起工作的只能是锡兰亲王的指令,而他也不会辜负主君的嘱托,更换皇储人选就是他最重要的使命,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撒迦利亚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不自觉地又望向了远方的天空,他知道他不应离开这两个刚脱离危险的孩子,但他却还是克制不住地望向诺德诺尔,假如可以去王都,去正在举行加冕的航船下,去……殿下的身边……
不论是因为过了界的私人感情,还是这扑朔迷离的混乱局势。
撒迦利亚其实不太清楚缪宣为什么要推翻现任王储,转而支持埃尔图萨小姐,他只是隐约猜到埃尔图萨亲王的身上有巨大的问题。
出于多年来的信任,撒迦利亚选择了全力协助,他习惯了服从于小殿下的安排,也过于善解人意地不去询问究竟,因此并不清楚真相——在前车之鉴下,缪宣并没有把“骏鹰”的身份告诉他。
像是看穿了撒迦利亚的心声,老领队突然低声道:“阁下,我们的任务是保护未来的女王和亲王。”
见心底的念头被看穿,撒迦利亚便直白地道:“可是信鸽中还没有哪位医生在急救能力上胜过我吧?请让我去王都,其余的医师都留在这里——”“我很抱歉,正是因为没有人能胜过您,所以您不能离开这里。”老领队摇了摇头,沉声拒绝,“孩子们是最重要的,他们的安危事关这个帝国的未来,而我们不能冒任何风险。”
撒迦利亚沉默片刻,还是忍耐不住道:“那么殿下呢?孩子们的状况已经基本稳定下来了吧?现在情况最危险的是殿下,请让我去殿下身边!”
圣堂内光线昏暗,除了微不足道的烛火之外,仅有窗边的日影还算明亮,它们虚虚地拢在撒迦利亚的面庞上,微光点亮了那双本就清澈的湛蓝眼眸,把他衬得格外温柔。
“殿下从来不会做没有准备的事……”老领队打心底里感到无奈,他斟酌着用语,慢吞吞地道,“虽然信鸽即将解散,但是我们的主力仍然集中在王都里,由殿下全权调度,而且——让阁下留在这里,这也是殿下的意思。”
撒迦利亚顿时就说不出话了,这么多年来他早就习惯了跟随殿下的脚步,为他的信仰和他的国家做一切他认为正确的事,再加上不久前他还对殿下说了那么一番话……
“请对殿下多一些信心吧。”老领队这么强调着,温和地安抚着眼前的年轻人,“而且除了我这支队伍之外,所有的信鸽成员都集中在王都里,带队的又阿妮塔和她的丈夫,他们的本事你也是很清楚的。”
阿妮塔就是如今的信鸽首领,她的神恩极其强势,不论在探查信息还是执行任务上,多年来从未失手。
撒迦利亚有些不甘心地望向远方的天空,天幕还是一如既往地透亮。
信鸽是很排外的,老领队能把详细的计划告诉他就足够了,也许他就应该和往常一样,安静地等待着殿下的胜利。
眼见撒迦利亚再次陷入沉默,老领队便知道他的劝阻成功了,于是他很自然地关上身后的门,守在两个孩子的病床边。
撒迦利亚终于放弃了赶回王都,而与此同时,他也忍不住地升起了一个念头——假如他拥有更举足轻重的地位,殿下是否就不会把他排除在计划之外了呢?
比如教廷的大主教,即便殿下有心隐瞒,他也能以最快的速度得知王室的一切动向。
“阁下,请您尽管放心。”老领队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稳重,充满了信心,“殿下有哪一次让我们失望过吗?从锡兰到诺德诺尔,这一切都是殿下的证明。”
撒迦利亚勉强笑了笑,他抹去了心中杂乱的念头,在病床的另一侧坐下,可他并不知道的是——
老领队的话并不完全准确,信鸽的成员远少于夜莺,更远远比不上军队,想要以这么点人手逆转如今的局势是非常艰难的,因此不论信鸽的领队实力和平均素质有多么厉害,他们也无法参与刺杀,他们必须、也只能在局势剧变时,承担起牵制各大势力、维护王都稳定的重任。
而真正实行刺杀的,仅有锡兰亲王一个人。
今天是个好天气,高空中没有云彩也没有狂风,这对于相撞的两艘飞艇来说,这大概是不幸中的最后一丝万幸。
缪宣知道骏鹰是有些疯的,但没想到这家伙已经病到了这个程度,他不是以一位君主的身份看待脚下这片土地的,而是以外来征服者——掠夺资源,收拢权势,不忌代价。
为了掩盖暗杀和意外,骏鹰果然制造出了更大的混乱,他的能量比缪宣猜测得要更大一些,在另外两艘飞艇分别由圣堂和议会提供并驾驶的情况下,骏鹰还是插手了它们的控制权,而且还能在动动手指之间就让它们坠落。
但幸好,还没有出现缪宣预估中的最糟糕情况。
爆炸声的轰鸣漫长而沉默,骏鹰望着窗外那撞击在一起的载具,毫不掩饰地露出得意的笑容,他重新转向缪宣:“多么美丽的一幕……那么,小殿下,你的威胁至此便不成立了。”
相撞的飞艇仍然艰难地留在半空中,但那颠簸的模样实在是岌岌可危,许是因为这些飞艇上达官贵人们还有价值,骏鹰并没有轻易地杀掉他们,但以他的疯劲,他随时都有可能忽视这点,很干脆地让这两架飞艇坠落。
——他是王都的外来者,即便用这种方式制造团灭,只要把自己摘出去,他也不会受到多大损失,甚至还能在洗牌后的牌桌上占据优势。
但那又如何呢?难道这两艘飞艇上只有骏鹰的后手吗?
缪宣收回视线,此刻的他没有犹豫,直接选择了爆发突进,小臂长的短刀在他的手中几乎要活过来,长了眼睛一般往骏鹰的脖颈上抹去。
在两人的近身格斗中,骏鹰并不占有什么优势,他左手已废,鸟兽又几乎被全部损坏,而缪宣却摆脱了双腿的桎梏,愈战愈勇,完美地发挥出了机动性的优势。
也许骏鹰的格斗技巧确实厉害,但缪宣一定比他更加凶悍,假如只看战斗技巧,这个世界上大约没人能比得过他,更何况这一次的建模还侧重控制力。
“还想要杀死我吗?”骏鹰不闪不避,迎着刀锋而来,他的身手是在多年的海盗和海军生涯中磨砺出的,即便在近几年的伪装中也没有落下,即便顶着缪宣的输出还有转挪的余裕,“也是,现在确实该轮到你着急了。”
“既然要阻止我的最后一步,就要让你的小人偶保持这份活力,但是你的人偶是有控制范围的吧——你的真身在哪一座飞艇上呢,莫纳?”
缪宣照例没有回答,但在鸟兽和丝线相互牵制的情况下,骏鹰很快就为他的垃圾话付出了代价,刀锋直接撕裂了贴身的护甲和皮肤,差一点就要被切开胸膛。
骏鹰感受到了这份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他脸上仍旧维系着漫不经心的笑,但实际行动却很谨慎,他避开锋芒,像是蛇一般暂时蛰伏,随时准备吐出那致命的毒液。
“不论哪一艘飞艇都无关紧要。”缪宣继续发起进攻,“我只知道你一定会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