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泰十五年, 滇南府进贡太岁灵芝一对,神仙肉百钱……】
【祥泰十七年,广西进贡罗汉仙果五十株, 月虫蛊王肉一尾……】
【祥泰二十六年, 江涟东郡进贡鲃鳁鱼六十六枚, 以猪油寒冰密封,飞骑递送……】
【祥泰三十二年, 乌斯藏进贡天山冰雪莲花苞七团, 九色鹿茸一千八百副……】
……
这横跨了四十余年,来自各地的朝贡单子正毫无保留地战线在缪宣的面前, 随着他快速地翻阅着折页, 而小系统实时扫描并提取内容,快速地分门别类, 制作出粗略的归类图表, 直接递放在缪宣的意识海中。
枯燥的数据让人头晕眼花, 用文字来表达就更不直观了,所幸有统计归类的图表在,缪宣对这长长的表格那是越看越精神, 越发肯定了内心的猜测。
小系统算着账册, 不禁感慨起来:【按照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来计算,这真是恐怖的数字啊……】
缪宣一边机械式地翻书,一边盯着意识海里的表格,闻言也叹了口气:是啊。
封建社会的统治阶层所能调度的人力物力是相当可观的, 他们能享受一切在当前生产力下所能达成的最好劳动成果,不论是消耗巨大的工艺品到极其难得的原材料, 前者以锦帛瓷器为代表, 后者则多是木材石材等物料。
民间不是没有人反应过这种情况, 譬如“三千里路不三日,知毙几人马几匹*”,这形容的就是皇室的生鲜快递……
但不论这些诗词写得多么感人肺腑文采卓然,朝贡的夸张现状并没有得到改善。
在纷乱繁杂的贡品中,最令缪宣感到古怪的就是珍贵药材了,这种介于工艺品和原材料之间的东西有着广泛的用途,但皇室对它们的需求却达到了一个夸张的程度,不拘塞北江南海内海外,它们水一般地流入皇宫,让人很怀疑宫中的贵人们是否流行铁锅炖自己——还不能够是红烧,必须是药膳。
在彻查案件时,从物资经济上切入一直都是不错的选择,账本和单据上往往藏着直指真相的蛛丝马迹,但这个方法同样困难,最大的难点就在于工作量——不论是辨别真伪,还是在海量的资料中寻找到问题数据,亦或者在分析后得到可用的信息,每一项都代表了巨大的工作量。
寻常的贪腐案都需要一个团队长达数日的努力,更何况涉及了皇室辛秘呢?西局的库房里存储的资料非常冗杂,只靠一个人统计,那他计算的速度很可能还赶不上记录的速度,这也是魏谨猜不到缪宣此行目的的主要原因。
迄今为止,没有人知道缪宣还有小系统这一辅助,他的调查将是极隐秘的……
不过就是,在本就繁重的工作上,再加加班罢了(抹泪.jpg)
这加班,那多是一件美逝啊。
六日后,大朝会。
九重宫门次第打开,朝廷重臣们行走在规定的大道上,秩序井然,自第一声钟声鸣响起,短短半刻钟内,这些身份尊贵的士子官宦便把偌大的金銮殿填充得满满当当,再也腾不出一个萝卜坑来。
魏谨是来得最早的一批,早在钟鼓鸣响前他就已经等候在大殿里了,这光明堂皇的早朝上有着许许多多的规则和隐秘,比如来得越早,位份越高,越得皇帝的信重……
在这一点上,没有臣子能越过内侍和秘卫,第一批镇场的必定是四神卫与西缉事局,后者当然以魏谨为首,而前者便是皇宫中常驻的两位督卫,鹿蜀卫的姜槐,以及貔貅卫的杨守义。
魏谨一打眼就在大殿的隐秘处扫到了这两人,姜槐四十余岁,长了一副硬朗阳刚的样貌,不苟言笑,换身铠甲便是个久经沙场的忠臣良将;而杨守义则要年轻一些,但他的面目十分寻常,不论是身材气质都没有什么鲜明之处,是天生的暗探料子。
姜槐愚顽,杨守义狡狯,倒是很符合他们的面向……
魏谨无趣地挪开视线,转而扫过殿下的群臣,大昭的士子考核是包括面貌仪态的,因此能上殿面圣的人大多保持着中等以上的样貌水准,再加上这金殿中堂皇的架势,在催贤德的钟声轰鸣间,竟然显得十分有气势。
十二道洪钟结束,所有人各归其位,当最后一道钟声的余音悄然散开时,一抹人影这才悄然晃到了皇位侧方的立柱后,他的身法极其玄妙隐蔽,满大殿中只有魏谨注意到了他。
是兰宣,此人每次上朝都是一副应付了事的模样,十几年如一日,倒是和他身前那柱子很有几分相似——金相玉质,沉默寡言。
大殿上又是几声钟响,这一回就意味着皇帝抵达了,声音最嘹亮的太监开始皇天后土地播报,那明黄色的身影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阔步走来,经典款皮肤的小皇帝显得肃穆又威严,即便他仍然保持着温和的神情,但这与他的气质并不冲突。
帝王入座,朝会开始,按照惯例,朝会开始时大多是各地奏表汇报,这一环节基本上就是歌功颂德,不会反应什么实质性问题,魏谨对今早奏表的内容一清二楚,他一边分心听,一边仗着武功高强打量小皇帝的神情。
皇位高高在上,而且列位臣子不能抬头直视上位,所以这小皇帝想往哪里看都没人能管,而果不其然,这位小陛下同样在走神,他不仅走神,还光明正大地看向兰宣。
至于兰宣——魏谨不信兰宣察觉不到这份关注,但他仍旧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站得倒是笔直,只比面前的柱子都要冷漠几分。
各地的奏折流水一般向上汇报,所有人都垂眸敛目,默契地等待着这一环节的过去,缪宣皱眉敛目,一副凝重专注的模样,看着是认真听讲,其实就是在精神海中研究小系统给的表格。
综合看下来,几乎所有贡品的消耗都是逐年增加的,其中以药物为最,近四十年来每十年就要翻一番,这几年倒是有所收敛,但也只是没有增加而已,总数仍旧可观。
虽说这百年来大昭的社会风气就是以奢靡为荣,但和广大贵胄相比,这朱昭皇室的战斗力未免也太过吓人。
“臣有要事上奏!”
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大殿中亮起,当即就让缪宣回过了神,他这才注意到爷最爱的歌(发)功(呆)颂(环)德(节)已经结束,到了名义上是自由发言,实际上是按资排辈的上奏阶段。
不过今天的上奏倒是有些不同,这最先上前不是那几个内阁阁老,而是次他们两级的兵部侍郎,此人有着大昭朝中老年政治家标配的外貌打扮,是马屁股低下老钱的一把好手,深得貔貅卫指挥使的欣赏,当事人曾不止一次地和缪宣分享——“若要抄兵部侍郎的家,我必定亲自过目。”
兵部侍郎当然不知道他已经被惦记上了,他仍旧满足于当内阁与恩师的马前卒,自认为是古今第一直臣,而此次上折为的也是大忠大义。
“臣,斗胆弹劾麒麟卫指挥使兰宣,此人身居高位,欺下媚上,连犯八大罪!不可饶恕!”其一,辽东王惨死在前,兰指挥使……”
缪宣:“……”
缪宣无奈,心道这果然是弹劾他的,也不知道这几个月来小皇帝和内阁又闹出什么事情来,逼得内阁拿厂卫做筏子。
但话说回来,只要辽东王府的案件不了结,那就永远是麒麟卫办事不利,这么多条人命压在案上,被怎样责骂都无可厚非……
缪宣无声地叹了口气。
“……贪墨公款,纵容下属行凶!其六,聚众淫戏取乐,以禁曲亵渎圣人之言!”
这条罪状一出就好似引燃了兵部侍郎的全部热情,他的声音蹦着抬升,好似私德不修比王府灭门还要可恶千万倍。
“其七,侮辱贞烈寡女,掳掠郡王妻室,欺辱良家子!”
“其八,抗旨不遵,持宠无状,此乃罪大恶极!”
在明亮的晨光汇中,这老头子喷得唾沫横飞,他的同僚们也纷纷露出谴责与鄙夷的神情,这群人在面对灭门惨案时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可到了这当口却个个跃跃欲试。
“……臣死不足惜,恳请吾皇清朗风气!!!”
洋洋洒洒骂完,老头终于浑身舒畅,这才收了神通,梗着脖子望向往王座边的大柱子——他弹劾的对象正抬头瞅着房梁,那张硬朗但温和的面孔上是一片放空,好似根本没听到一般。
兵部侍郎:“……”
这一通骂完,兵部侍郎垂首肃立,大殿上随之陷入了一阵寂静,皇帝不发言便无人敢说话,所有人都在等待皇帝的反应,谁不知道兰督卫是陛下的心头肉,这奏折直指着“媚上欺下”地骂,他会作何反应?
听了这一席檄文,朱祁恒倒也没有勃然大怒,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垂着双眸,似乎是在走神,叫人看不出喜怒。
满殿臣子竟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而与他们截然相反的是,上首的厂卫与宫侍们却大多不以为然,魏谨甚至毫不掩饰地低声嗤笑。
良久后,这位年轻的帝皇终于晾够了这群人,这才不紧不慢地道:“魏谨,你来说,我的指挥使果真犯下了这……哦,八大罪?”
魏谨恭恭敬敬地上前,他倒也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从麒麟卫了结江南妖伎案、金乌卫抵达辽东开始,条理清晰地叙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其中当然也包括寡妇殉葬的始末,没有丝毫的偏倚,换了任何一个知情人来都得夸一声公道。
皇帝其实早就知道其中细节,再听一次也没有不耐,等到魏谨汇报结束,他也不多说什么,直接下达了宣判:“辽东王府灭门案乃妖邪作乱,麒麟卫无功无过。”
这个评判并不公正,麒麟卫的职责就是斩妖除魔,即便案件超出了麒麟卫的能力范围,那也不能是“无功无过”。
兵部侍郎不服,当即又是一套接着一套,而且这一回踊跃发言的也不只是他了,言官们也蹦蹦蹦地往外跳,各个出口成章,句句引经据典,但他们的口中却没有那枉死于妖邪的无辜性命,他们只揪着私德问题不放。
就连缪宣听着都觉得荒诞——竟没人敢提灭门案了,这群人自作聪明地把灭门案的真凶扣在了小皇帝的头上。
面对堂下的群情激奋,小皇帝终于松口了,他面露无奈,抱歉地望了一眼柱子后的大表哥,随即叹息:“朕确实不能偏袒表哥,那就罚三月俸禄,以儆效尤!”
缪宣:……
群臣:……
哪怕是四神卫的督卫,这三个月的俸禄也少得可怜,甚至还比不过小皇帝每月的赏赐,因此这个处罚等同于罚酒三杯,就是明晃晃的偏袒,小皇帝如此结案,与其说是退让,不如说是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