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群臣正待再接再厉、踊跃发言,这小皇帝又不轻不重地道:“诸位爱卿,此事到此为止。”
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宫殿内便无人敢应声,连带着几位阁老都暂时歇了势头。
短短几个月,这位登基不久的帝王已经为他的臣子们初步培养出了他想要的行为习惯,离京数月的缪宣没见过这场面,暗自心惊。
堂下静默,小皇帝直接开始点名了:“崔尚书,今年的春祭你准备得如何了,国子监准备好了吗?”
礼部尚书乖乖出列:“是,臣已经拟定了……”
……
夕阳垂落,将金色屋顶染得格外灿亮,持续了一整日的大朝终于结束,缪宣听了一天的废话,双耳终于得到解放,按理说这被当朝弹劾、得到皇帝的信任是一件需要谢恩的事情,但缪宣真的不想再谢到龙床上去,赶紧溜了溜了……
缪宣能这么做,依仗的并非那群鸭子大臣嘎嘎嘎的“皇帝恩宠”,而是他本人的实力与地位。
在斩除妖邪上没有人能取代麒麟卫,麒麟卫的真正核心就是指挥使,而且“兰宣”还是标准的孤家寡人,他身上没有软肋。
只要不涉及底线,缪宣想做什么都不伤大雅,不仅如此,小皇帝还会想尽办法避免最极端的情况,因为能在武力上和兰宣比一比的只剩下魏谨,但他老朱家就这两条臂膀,相互死斗的结局只有满盘皆输。
因此就算去掉了血脉和情感因素,这小皇帝敢对“指挥使兰宣”的散漫而不满吗?
不可能的。
朱祁恒能凭借《赑屃碑》让魏谨生不如死,但对于兰宣,他只能靠着忠义情谊。
但怎么说呢,皇帝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缪宣就把唐同知扔在皇宫里值班(老唐:???),自己则愉快地溜出了宫门,他倒也没去广大官员热爱的娱乐场所,而是转道城南,直接杀去了国子监。
假如说城西聚居着贫民百姓,城东属于达官显贵,那么城南大约能划分为中产阶级,这里有这个时代最繁华的商业区,还有依此而设立的旅社驿所,居民们也有着较好的生活条件,是能应付贵人们微服出巡的地方。
缪宣对这里的感官是相当不错的,在这个世界里他十五岁入京,因为年龄尚小,即便进入麒麟卫也是半工半读,也就是在应付厂卫工作的同时完成师长布置的功课,每周来国子监走读一次一对一补习班,对地形非常熟悉。
不夸张地说,如今国子监内的祭酒司业主簿,全都算缪宣的半个老师——恩断义绝的那种。
缪宣熟门熟路地绕了一遍当年的上学路,随后从后院翻入国子监的院墙,直接找到了宿舍楼。
这宿舍楼其实也就是缪宣和小系统的叫法,它实际上就是一排小平层,每四间屋子配备一个小院落,至于能住几人那就要看学生的情况了。
唉,这宿舍楼,怎么我一毕业就翻修了啊……
缪-走读挂靠生-宣一边在心中感慨,一边准确地落在了某间院子里。
京城居,大不易。
所谓的首善之地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大善事,恰恰相反,从古至今这里就发生过不晓得多少起大恶事,它们以平头百姓无法理解的方式发生,自上而下,到头来不知夺走多少可怜人的性命。
作为一个初次踏入京畿的外乡客,戚忍冬很清楚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只是眼下还不到他发力的时候,他最需要做的就是等待。
父亲对他寄予厚望,而他也绝不会坠了幽蓟台的威名。
夜深人静,隔壁邻居仍旧传来隐约的文诗诵读声,国子监的学子们珍惜难得的入学机会,十分勤奋,戚忍冬赞同他们的勤勉,但他绝不会和这些学生一样钻研四书五经。
这所谓的四书五经里确实藏着当今人世间的规矩,但能懂会背就够了,逐字逐句地研究属实是找罪受。
这么想着,戚忍冬便充满优越感地笑了——那群学生在私底下称他是“纨绔子弟”,可他们绝对想不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这群家养的雀儿只以为他惫懒,殊不知自己才是井底之蛙。
戚忍冬默念了一遍《玄序令》里的《逢生篇》,正待他想要打坐养气的时候,桌案前的纸窗突然被人轻轻敲响了。
窗外有人?!
戚忍冬大惊,下意识抽出怀里的障刀,要知道院子里还守着戚氏的暗卫,而他本人的武功也不低,竟根本没察觉房间被外人靠近,这只能说明来者的修为远远超过他们几人,竟然在这时候造访……
许久没得到回音,于是纸窗外的人又轻轻地敲了敲窗棂,可以说是很礼貌了,戚忍冬倒转手臂压腕藏刀,随即这才推开窗户,惊讶道:“晚辈失礼,未曾……兰叔叔?”
等候在窗户外的人正是兰宣,他手中捏着厚厚的信封,仍旧穿着那身麒麟卫的墨绿色制服,只是束了发,一派庄重沉稳的模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烛光暖融,戚忍冬只觉得他比往日要显得柔和一些。
“事发有因,冒昧打搅。”缪宣言简意赅道,“春祭将近,陛下一定会提拔重用你,我不知道戚燕衡是怎么安排的,但接下来你千万要小心。”
戚忍冬错愕了一瞬,随即失笑:“原来如此,多谢您费心。”
缪宣看着少年扬眉微笑的模样,顿时明白幽蓟台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们就是冲着这个来的,为了戚氏与幽蓟台的未来,戚燕衡已经下定了决心。
缪宣一时间竟说不出话,他只觉得眼前的戚忍冬神似当年的戚燕衡,犹记得当年的戚燕衡也曾有过这样外露张扬的自信,但在两人隐岛分别、戚家的小妹妹被逼死后,他就彻底地收敛了……
可事关家族未来,旁人无权干涉,哪怕缪宣是兰氏兼沈氏的家主,说句不好听的,当年的兰宣还不是十五岁就进了京,任凭小燕衡怎样劝求都没用,现在的他又能说什么呢?
“兰叔叔,进来坐一坐吧。”戚忍冬侧身让开,他又觉得这邀请有些轻率,于是描补了两句,“不知该如何感谢您,怎么能让您不喝一口茶水就这样离开呢。”
缪宣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当即婉拒:“不必了,我这就要走了,今日之后麒麟卫必将身处风口浪尖,而我也会与魏谨相互监视,所以我身边将不再可信,假如有什么事情要紧,你就只传讯给暗桩吧。”
“别担心,要是有什么突发意外,不必传讯我也必然能注意到的。”
一旦回到京城,那不去找事□□情也会来找你,缪宣预感这未来必将是一片腥风血雨,而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在这混乱里寻找真相……
而作为台风眼之一,缪宣不认为自己身边有什么安稳的位置,任何靠近他的人都必然会卷入麻烦中。
戚忍冬不以为然:“兰叔叔,难道我不来找您就能太平无事了么,我可是奉旨上京……而且我听父亲说您当年十五岁便成了麒麟卫,我当然要向您学习了。”
金乌卫啊……
缪宣确实猜到了,自从督卫殉职后,现在的金乌卫就是一盘散沙,只等一个伸手收拢的人,而戚燕衡也不怕风险,果然瞅准了这个机会。
缪宣在心中叹了口气,不好劝阻,只再三叮嘱道:“不论是什么事情,但凡与皇宫搭上关系那就没有不牵连甚广的,不论你寻到了怎样的好机会都不要冲动,听从你父亲的指示,以自身安全为重。”
戚忍冬垂眸:“您说的是……”
这话听着就是非常相信父亲的意思,能从兰宣的口中得到这样的评价,戚忍冬自然十分自豪,但他的心底又隐约升起几分不服气来。
看这位兰叔叔的做派,完全是把他当成小孩子看待,似乎他没人扶着就不会走路,这关心备至的,就差直接喂他吃奶了。
看孩子受教,缪宣想了想,又忍不住补充道:“接下来的春祭你即将觐见陛下,切记谨言慎行,而要是真的加入了金乌卫,请千万注意……注意鹿蜀卫。”
鹿蜀卫?不提西局貔貅卫而只提鹿蜀卫,这倒是出乎了戚忍冬的预料,毕竟鹿蜀卫是厂卫中最没有存在感的卫所,论戍卫比不过金乌,论斩妖远不如麒麟,论审案及不上貔貅,和西局就更是差了一个档次。
见戚忍冬困惑,缪宣也没法和他解释,这个提示也是他灵光一现的产物,这几天里他在看表格时发现药物几乎都是流向鹿蜀卫的,虽然鹿蜀卫就管着皇室的物资签收,但缪宣的直觉却被触动了。
不论如何,谨慎一些总是没有错的。
“那么我就先走了。”天色越发得沉黑了,缪宣轻声道,“京畿向来是不太平的,而这波澜从来都不会浮于表面,忍……咳,银藤,万事小心。”
话音未落,窗外的人影已经轻飘飘地消散了,戚忍冬叹为观止,这样的轻功着实厉害,轻若柳絮,疾如雨燕,也难怪兰宣在敲响窗户前没有任何预兆,等到他想要关上窗户时,却在窗棂出发现了那封大信封。
是兰宣留下的,原来这不是他随身携带的东西,而是特意给他的么?
戚忍冬拆开,发现里面是厚厚一沓手抄的书册,这占满了页面的蝇头小楷比台阁体还要端正,毫无灵动可言,但它书写的内容却令他如获至宝。
这是一份内廷情报,筛选得很有水准,既算不上是泄了机密,又详述了外人难以窥见的关系网,其中还有许多细节很值得玩味,正是幽蓟台急需的信息。
待合上书册,戚忍冬终于平复了心情,此时他也看到封面上毫无特色的手抄字迹,这一回倒忍不住笑了。
兴许是为了掩人耳目,这书册的封面竟誊抄了时下流行的《昙花传》,这话本看似写的花谱,实则隐喻了佳人才子互许终身,一度成为小儿女私会时的必读文学。
看来这半夜敲窗的也不一定就是深闺私会,而且这雁书尺素用的也不仅有簪花小楷。
戚忍冬收好信封,心道都说字如其人,原以为兰宣的字迹会是不羁又潇洒的,但他竟写了一笔板板正正的匠气字体,果然比行楷狂草更叫人觉得理所应当,看着就能令人联想到督卫大人那认真誊抄的模样……
兰宣此人,确实和父亲描述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