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大事, 在祀与戎,好容易熬过了一个严冬,这眼看着夏日就要来临了, 春祭才拖沓地跟上了季节的脚步。
春祭本是为了春耕祝祷所设立的祭司, 据说能追溯到几千年前的三皇五帝时期, 按理说就该踩着寒冬的脚踝承办的,这大昭的头三代君主还得带着全家儿子下地干活以示重视, 只恨后代不肖, 到了如今,这春祭避讳来避讳去, 竟然成了夏初的一场祭祀, 与那寒风中冻土上苦耕的黎民百姓已经毫无干系了。
在这个礼法规矩大过天的时代,春祭还如此堂而皇之地错了时节, 竟也无人在金銮殿上一头碰死, 可见如今的士大夫废拉不堪, 不复当年武德充沛。
是日,天朗气清,暖风融融, 皇帝皇后皇太后携满朝文武并妻小共襄盛事, 连带着厂卫与国子监等机构也一同出动,贵人们慢吞吞地聚集在城北,乍一看不像是春祭,反倒活似出游踏青。
众人依照着尊卑位列按资排辈, 其中帝王有上坛祭天的资格,重臣有坛外广场的跪拜, 其余人等就没有这种荣耀了, 只能待在早已划定的区域, 听从指令完成礼仪,争做完美背景板。
至于女眷们,她们也有专属的场合,这是一处由步障和屏风共同组成的安逸小天地,这里的秩序则完全由太后和皇后主持。
这年龄上的两辈人走在一起,竟活似一对姐妹花,一模一样的端庄尊贵。
下头的夫人小姐们垂首低眉,一旁的妃嫔宫女端坐肃立,也只有皇后和太后能相对自在地说话。
“好容易过了冬天,眼下是什么花都开了,我培育了许久的春昙已经含苞待放,明儿就送给母后赏玩。”皇后圆脸杏眼,笑起来就格外温和可亲,“也只有春夏交接才能养出最好的花,换了旁的时候,那温室的花总是差了几分意思……今日惠风和畅,真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
太后笑吟吟地听着,听到这儿也低声附和:“是呀,这春夏都是好时候,总有好事发生的,那冬日也不坏,又能赏雪又有红梅,只是秋日最讨厌,这一年里要是没有秋天就好了。”
皇后的笑容一滞,她着实没想到这位皇太后能在祝春耕望秋收的祭日里说这话,但她也算习惯了这后宫中的离谱场面,于是很好地克制住了情绪,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便是圣人们都倡导顺应节气,今日我也准备了应景的小筵,虽然不怎么规矩,但总不能辜负了春光。”
祭祀当然有标配的大宴,这小筵本来只是招待女眷的茶水,但由于祭祀要维持一日,且大宴只是面上光,因此为了体贴女眷,小筵就逐渐发展成了挺实在的一顿饭。
而对于后宫这位大娘娘而言,为小筵是她为数不多的权利,很值得重视的。
皇后话音刚落,大宫女就恰到好处地递上了胆子,由一旁的内侍递到太后手中——同后宫中的妃嫔们正相反,服侍在皇太后身边的内侍远远多过宫女。
皇太后接过单子粗略地翻了翻,一眼望去一溜儿的烹花煮草,少有的肉食还是清淡的河鲜,很是让人不起兴致。
自从离开家庙后,兰琴最爱的就是浓油酱赤大鱼大肉,只可惜……只可惜她的餐食,并不归她说了算。
不论是一日三餐还是每天的药膳甜品与温补,一切都归鹿蜀卫的杨督卫管,这位名义上的厂卫实际上还兼任了御医掌院,而且还不是外行领导内行,这督卫本人就是一位医术大家。
皇太后捏着单子,愣愣地出了好久的神,等到她回过神来时,皇后的笑容都已经有些僵硬了,兰琴这才放下单子,温温柔柔地道:“都是好菜,我太期待了。”
于是这后宫中最尊贵的两人便相视一笑,两人早有默契,她们心知肚明,彼此间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皇后想要稳定的地位,而太后只念着她的小皇帝。
场面话说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向下交际了,皇后开始发动群众,于是周围的气氛稍微热络了一些,不论是谈笑还是颂诗,女眷们的仪态举止都十分地优雅秀美,皇太后望着座下这一幕,只觉得赏心悦目。
兰琴想,是啊,春与夏都是好日子,这时节里有数不清的好事发生,哪怕是冬日呢,也有叫人快乐的时候。
在暮春的辉光里,她头一回见到了大姐姐,从此再不必惶恐与畏惧,她又在初夏的黄昏中送别了十里红妆,最尊贵的大姐姐母仪天下……
还有那一年的早春,她应先皇的诏书入宫,见到了大姐姐的独子,当时的陛下那么小,却已经有了昂藏之态。
盛夏……啊,盛夏也很好,宣儿就是在蝉鸣声里上京的,他是大哥哥的孩子,却有着与大姐姐相似的神情,这样堂皇光明的人,却想要保护她呢……
到了冬日呢,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起那一幕,宣儿从雪地里捡起霜雪打落的梅枝,他走过的雪地不会留下脚印,永远都是那干净洁白的模样。
多么美,多么好,永远都是一样的明媚鲜妍,一般的喜悦欢欣……
不像秋天,她人生中所度过的所有秋天,从来没发生过一件好事,有的只是无尽的噩耗。
戚忍冬站在他那所谓的同学之间,望着不远处的平缓山丘,有些走神了。
在辽东以北是见不到这样秀气的景致的,这小小一枚山坡柔和地隆起,簪花戴草,芬芳扑鼻,这妙龄少女也不过如此。
戚忍冬正在心中赞叹,又听到身边的同学们已经开始纷纷地诵起诗来,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小山坡作为景色描写的客体,诗词内容大同小异,但不论是豪情壮志还是春光正好,都得夸一夸这山——这山,巍峨雄浑。
戚忍冬:?
一位同学正文绰绰地掉着书袋,见戚忍冬望向他,便十分矜持地道:“戚兄,如此好风光,你不赋诗吗?”
其余的学生便接二连三地应和,说什么“这山如此威武”,“北地应有许多”……
戚忍冬只觉得可笑,这群认为他纨绔的同学们竟然也懂得趋炎附势,只可惜这种讨好格外别扭,似乎他们在等着他上赶着结交。
戚忍冬含笑道:“你说的不对,北地大约没有这样的山。”
“这么矮小,在北地可不算做‘山’啊。”
众人尴尬地沉默了一瞬,紧接着,又有人试图转移话题:“戚兄,昨夜你的房间彻夜亮灯,这样熬夜苦读——”
戚忍冬:“对,我研究了一晚上《昙花传》”。
众人:“……”
有人忍不住小声嘀咕:“有辱斯文!这书不是违禁品吗,怎么还有得买——”
戚忍冬能听不到这小话?他接着笑道:“当然是卿卿一笔一划抄给我的了,这怎能不贴身珍藏呢。”
众人便接二连三地“有辱斯文”起来,戚忍冬只觉无趣,在这时候举办“春祭”就是个笑话,前有清明后有上巳,这春祭仿佛一个放假踏青的借口……
也可就在此时,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在宫侍的簇拥下前来,他身上穿着宦官的制服,笑得慈眉善目:“戚公子,陛下召见你。”
戚忍冬一眼就认出这老太监是皇帝最信任的宫侍王忠,他对召见早有预料,于是正了正衣冠,不卑不亢地随着老人离开,他从国子监那能看见山野的广场离开,跨过层层门槛,直抵高耸的建筑物内,这从外至内的一路就仿佛某种权利阶层的体现,即便是内心看不大起京畿的戚忍冬,也有那么几分热血沸腾。
戚忍冬一跨入天坛大殿,便一眼望见了立在最高处的君王,这是一位高大俊秀的青年,他披着祭祀的礼服,稳稳地踩在祭台上,眉目含笑,似乎正与一旁的鹿蜀督卫说着什么。
虽说早就见过人像图画,但祭坛上的朱祁恒还是超出了戚忍冬的预料,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和父亲“诡诈”的评价完全不符……
短暂的惊讶让少年的跪拜慢了一拍,于是数十道视线一同落在戚忍冬的身上,这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万箭穿心的错觉。
藏在这大殿中的高手怕是已经达到了一个恐怖的数字,而最令人颤栗的无疑是祭坛边的魏谨。
兰叔叔不在,他去了哪里?
戚忍冬摒除脑中的胡思乱想,深吸了一口气,在方砖石板上扎扎实实地跪下:“辽东幽蓟台戚忍冬,参见陛下。”
审视与守备的视线各自收敛,偌大的祭坛内只剩下年轻的帝王不受任何拘束。
朱祁恒垂眸望着这幽蓟台戚氏的血脉,良久后,微笑起来。
这辽东戚氏,终归是躲不下去了。
即便是同在京畿,不同阶层之间的差距也大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以至于缪宣偶尔会产生一种错觉——这片土地上的黎民百姓,他们竟真的生活在同样的社会里,而且彼此之间的地理相差还不过几十里?
答案竟然是肯定的。
缪宣站在河堤边,腥臭的气味从这湾死水里阵阵传来,这水边的淤泥已经被泡的黏腻软烂,也不知道埋陷了多少人畜尸骸、污浊秽物,这才沉积出了这样的臭味。
这样的地方,生出再多的妖邪似乎都不是怪事。
不远处,几位麒麟卫校尉并他们的长官正对着一个蜷缩在泥地的老□□打脚踢,而缪宣就出神地望着浑浊的河水,俨然是默许了他们的行为。
见老头滚过来,沐凤阳一脚蹬开他,满脸都是踩到秽物的嫌恶:“趋势掳掠良家子,买别人的命来替死,这不是很有胆吗,现在就怕成这样?”
一旁的汉子一脚踩住着这人的脑袋,恨恨道:“且死不了,定能再折腾上几个来回。”
听到这话,地上的男人开始玩命地挣扎起来,不过他浑身上下的经脉已经尽数断裂,这泥地里的挣扎就让他活像打滚的老鼠。
都这样了,这人还顽强地伸冤呢,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找错人了,只看这可怜样子,谁能想到这人差一点就造成了魑魅。
“哎哎,你怕什么?”担任了副队长指着的小旗闻言便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我们都是和善人,你要是被冤枉呢,那必然好酒好菜,还有压惊赏钱,谁不知道麒麟卫最秉公执法……”
那要是不冤枉呢?
必然是生不如死了。
泥窝里的人发出微弱的惨嚎,沐凤阳嫌这地方脏臭,实在是受不了了,便挥挥手:“还费什么话,给我拖走!难不成你们还要等我去同西局借刑具吗?”
一众校尉齐声应诺,领头的小旗也不嫌脏,逮起这半死的大老鼠就走,职责所在,他是看守犯人的关键,再加上他还要带兄弟们回卫所复命,拖沓不得,只庆幸今天没穿麒麟卫那威风的制服,否则遭了烂泥那不得心疼死。
沐凤阳目送下属们离开,自己则迫不及待地往督卫身边走,今天这起案子着实是凶险无比,万幸督卫也来了,否则他还不一定能发现端倪。
一切的起因是城郊有妖邪出没的痕迹,于是单独带队的沐凤阳就接到了探查的令书,他很容易就找到并斩杀了妖邪,也搞清楚了来龙去脉,这就是是一个被儿子卖了的瘸腿老头,因死状凄惨而冤魂不宁。
假如事情直到这里就结束,那么这就是一个虽然可悲但并不罕见的案子,只可惜这来龙去脉更加骇人听闻,以至于枉死的老头也只是那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
老人为什么会惨死?
因为他是被妖邪虐.杀的。
那这一辈子勤劳善良的老人又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因为买他的主人就是要用他来抵命——他们岁数相仿,体型相当,而这就让追仇的妖邪难以分辨。
但说到底,这种“抵命”其实只能延缓相当短暂的一段时间,毕竟妖邪只会牵连无辜,绝不会放下执念,它们绝不会在乎杀错了几个人,即便真的弄死了罪魁祸首,绝大多数的妖邪还是会继续失控下去。
这种情况就是最危险的,因为妖邪已经壮大到有能力创造新的咒怨了,要是放任不管,魑魅诞生是迟早的事情。
“幸亏督卫来了!”沐凤阳有些庆幸,又有些懊恼地道,“我差一点就忽略了那老者的死因,我还以为它的念想只有报复儿子儿媳。”
在京畿地带诞生的魑魅……这光是听着,就能嗅到扑面而来的腥风血雨。
缪宣安慰道:“下一回再耐心些就好,这毕竟是你第一次主导案子,能做到这种程度就已经不错了。”
沐凤阳双眼紧盯着不远处的石桥,耳根泛红,压着嗓音道:“我必不会辜负了督卫的重望,您已经预料到了险情,我若是还做不好,那怎么能够呢。”
缪宣:“……”
缪宣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就是一个美好的误会了,从来就没有什么料敌先机,他其实只是想找个借口不参加春祭,因此特意选了一个任务去混,之所以找沐凤阳也是担心这孩子和下属起冲突,但谁能想到呢,竟然就撞上了即将成型的魑魅……
说回春祭,那小皇帝今天十有八九是要召见戚忍冬,而且一定会同意他进入金乌卫。
见督卫沉默,沐凤阳心中发誓下一回必要做到尽善尽美,但面上还是保持了矜持,他一一细数起善后的举措:“收尸除秽,安抚受害无辜,对了,还要通知巡检司。”
一桩腌臜牵扯了另一桩腌臜,原来这被妖邪追杀、又不停买人抵命的凶贼,却是另一起案子的罪魁。
近年来,京畿一带的富户家中屡年轻貌美的女儿或妻妾失踪,而“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当事家庭大多选择隐瞒不报,只私下寻找,在搜寻无果后,这些家庭几乎都以病死为借口俩解释受害女子的消失。
直到半年前,一位可算愿意把女儿当人的父亲选择了正大光明地报案,这才揭开了这“羞耻”的事情。
京城城郊占地极广,人口总量不比内城少,薄有家资的小富指并并不少,可这种涉及众多被害人的大型恶性.事件竟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得到隐瞒,如今还难以追溯起来——
最先遭难的家庭是哪一家哪一户?又从何年何月起?犯人是以何种方式作案的?落难女子又遭遇了什么?
竟然无从得知!
巡检司的军士们在搜查证据时遇到了巨大的阻碍,更何况京畿内外贵人遍地,在这样的情况下,寻找真凶就成了极困难的事情,最后只能以悬案结束。
谁成想,这恶报来得这样快,枉死女子的苦恨凝成了追杀人贩子的妖邪。
瘸腿老者的冤魂确实是沐凤阳斩杀的,但紧随其后追来的妖邪死于缪宣之手,他在抹除妖邪后便知晓了它的来历,这才终于叫案件告破。
沐凤阳报完了善后的方案,他头一次主持查案就遇上了这样的事情,所幸案件成功告破,只怨自己没能表现得更好一些,好叫督卫高看一眼:“看来这案子可以结束了,下一次我定不会错过任何线索。”
“没有了结。”缪宣打断了沐凤阳的话,他回忆着要斩杀妖邪后看到的东西,“不,这妖邪的来源确实是那些可怜女子,但她们却并不全是被恶人掳掠拐卖的,还有别的来历……”
沐凤阳一惊:“您是说——”
“那恐怕就涉及到权贵后宅了。”缪宣叹了口气,从死寂的河面上收回视线,“真正的难处,还在后头。”
缪宣与沐凤阳离开了河滩,河滩之外是一片灰头土脸的建筑物,这里算不上村子,顶多只能算佃户和下九流的聚集区,今日你来明日我走,永远都找不到一户安生的人家。
那人贩子会选择这种地方藏身,除了想要躲避风头之外也是为了方便找替身——他已经穷困潦倒,只够在这种地方寻找替身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入了河滩边的小酒寮,这里已经清过了场,只剩下与案件相关的人,除了留守在此麒麟卫校尉的之外,还有一少女一老翁,而酒寮老板同老板娘就并肩缩在酒案后。
少女垂首立在老翁身后,老翁则老神在在地拉着他的二胡,他似乎不感到害怕,就咿咿呀呀地拉着他的琴,嘴里断断续续的念念有词。
“……雷公电母卷云来,脚下是阴曹地府……”
沐凤阳原本正琢磨着兰宣所说的话,在听到乐声后又觉得这调子熟悉,他仔细地听了听词,随即便勃然大怒。
这唱得能是什么,还是那阴魂不散的《哭麒麟》!
沐凤阳正待厉声呵斥,老人身后的少女却突然抬起了头,这一下可把沐大公子吓了一跳,这少女的脸上有六道横纵疤痕,道道都有一指宽,一看便是陈年的伤疤了,而除去伤疤外,她的本来面目也十分丑陋,皮肤蜡黄,鼻歪眼斜,嘴唇豁口,直露出残缺歪斜的门牙来。
虽然早知道少女面目不美,但我们尊贵的沐公子哪里见过这样的丑陋人,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愕与厌恶,这目光让少女瑟缩了一瞬,但紧接着她又抬起头,端端正正地给两人行礼谢恩:“奴拜谢二位将军,贵人们的救命之恩,我们父女结草衔环难报。”
少女的声音美如黄鹂,着实好听,而且她的礼仪竟很标准,这可不是一个村姑能够学到的东西。
只可惜在女儿行礼的当口,那当爹的就还在那儿拉着他的破二胡,继续荒腔走板的唱段:“天地熔炉万物铜,你道那世间存公道,却不知……”
沐凤阳柳眉倒竖,大约又想说些不好听的,缪宣立即制止了他,低声道:“这老人家怕是已经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