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凤阳一愣,少女垂头:“回大人话,爹十年前就疯了,但还记得拉琴,所以我便与爹一起弹唱谋生。”
只看年纪,十年前这少女顶多五六岁,不过是一个女童而已,竟然也和她的疯子父亲一同活了下来,没人敢在锦衣卫的面前说谎,沐大公子也大感稀奇,便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你脸上这疤呢?”
少女:“便是卖唱三年时有的,之后我这样子,便能吓人了。”
吓唬人毕竟是虚的,否则那人贩子也不会在走投无路下打这疯子爹的主意,万幸麒麟卫在此时插手,少女也有勇气带着她的疯爹主动配合,这就算是立了功,还能得到几贯赏钱。
沐凤阳还想要说些什么,缪宣横了他一眼当做警告,随即问道:“我看过你的口供,你说你听到过那罪人说过些出格的话?”
少女在察言观色上的能力大约能对齐魏彪,她一听就明白了缪宣的意思,于是垂着眼眸道:“是,他曾说过一句最出格的——‘我在王府里的时候’。”
顿了顿,少女又补充:“奴以为,这穷途末路的人,有些话总是可信的。”
沐凤阳面色一沉,缪宣则心道果然如此,那妖邪逝去时的幻影直指后宅大院,而这京畿内的王府只有一家。
换句话说,这犯人与如今这位安乐王怕是脱不开干系了。
缪宣快速地过了一遍口供,接着问道:“冒昧了,你爹从前是哪里人氏,你妈妈呢?”
行着这样标准的礼仪、又说得出如此有逻辑的话,这女孩不像是没经过教育的贫民女儿,而且她识字,这可太罕见了。
少女老老实实地回答:“回大人的话,我就是爹爹从这河道里捡来的,我也不知道生身父母是谁,我们是从螺洲迁移过来的,我也无处打听旧事,只我爹在疯了以前……据他说,是个读书人。”
在这个知识垄断的年代,能读得起书的可都是小有家资的人,就算是没能考取功名,那也必然受到推崇,识字本身就是一项天大的才能。
沐凤阳盯着这拨拉琴弦的脏臭老人,忍不住惊讶道:“读书人怎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少女:“我依稀记得,我爹不疯的时候,也养过几个义兄义姐,还教过几位弟子,之后大家便散了。”
沐凤阳:“……”
饶是沐凤阳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为何义姐弟子不奉养老人?为何这小女儿带着老爹百里流浪?不管是因为什么,这里面必然藏着说不完的凄惶与苦楚,不去看具体的情报也能猜到一二。
缪宣也叹了口气,对一旁的小校尉道:“你送这对父女去老唐那儿,他知道怎么办。”
这就是要收留庇护他们了,小校尉心领神会,当即应诺,缪宣见少女惶恐,便和她解释:“我这里有一个洒扫并照顾幼童的活计,你愿不愿意带着你爹来?”
少女大喜过望,当即跪拜道谢,却只觉得一股气流柔和地架起自己,这莫名其妙地又站了起来,还不等她再拜呢,只听面前这位神仙般的大人问道:“你这就答应了,都不怕我们是不怀好意吗?”
少女一愣,随即笑了:“大人,我们是卖唱的,几日前被抓了去唱大台戏,本以为回不来了,却没想到还赚了您的赏钱。”
缪宣:“……”
原来如此,看来这对父女的运气着实不好,接二连三地遭遇无妄之灾。
不过这话说着好听,实则也是无奈,这对父女根本无法拒绝降在他们头顶的命运,他们无法反抗西局,也拒绝不了麒麟卫,能得到这样的庇护就心满意足。
缪宣没有去问少女的名字,只朝她点点头,就转身离开了,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沐凤阳,他还得去追查王府案。
除却这起恶劣的案件之外,探查安乐王府也许也能为寻找目标一提供线索,有这诡谲的两起妖邪灭门案在前,有那隐秘重重的朱昭皇室在后,难道他安乐王府就能置身事外?
缪宣阔步跨出门槛,身后还传来那隐约的弹唱,老人用嘶哑沧桑的嗓音,来来回回地撕扯着同样的唱段。
“……笑世道,杀人放火金腰带 铺桥修路无尸骸……”
春光好,春夏之交,真是一年到头最好的时候了。
对于这一点,貔貅督卫也很赞同,天气暖和,草木生发,什么东西都会更有生命力一些,这就和秋冬截然相反。
寒冷的时候,伤口比较不容易发炎化脓。
貔貅督卫侧头望了望窗外的日光,看天色,春祭就要结束了,皇帝陛下现在应该就在回宫的路上,不知道太后娘娘今天有没有按时吃药,她那边即便是断了一天也会前功尽弃,可得当心。
他叹了口气,为自己的加班和操心而感到难过。
这位太后实在是太娇气了,一点痛都受不得,取个血也能晕倒,远不如陛下的生母,希望她不要立刻疯掉吧。
貔貅督卫接二连三地叹气,只觉得无比为难,这毛发和唾液都没什么效果,也不知道是量不足还是本就无效……
最好的当然是血液和肉块,但这未免也太难了。
想要弄到兰宣的血液,恐怕得让魏谨出手,只是西局都已经开始密谋铲除鹿蜀貔貅两卫所了,所以肯定不能由他出面谈合作。
又得让陛下来。
只一旦做出这种事情,这位小皇帝就必然不会留他的性命了,但没有关系,只要能见到成果,他就算死了也了无遗憾……
嗯,这大约就是那些酸儒所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吧?
这么想着,貔貅督卫便放下手中的刀柄,仔细地擦洗起双手来。
唉呀,老朱家造的孽,却要他们这些人依次来填,这可真正是皇家气派啊。
春祭结束,沐凤阳带着办大案的兴奋之情回到卫所,在多方推测证明下,兰督卫递交了证据并获得皇帝的许可,即将亲自探索安乐王府,而他作为案件的发现者,当然要随行。
京畿地带出现魑魅是头等大事,哪怕只是有出现的可能性也值得重视,在魑魅妖邪的对比下,人口拐卖反而成了小打小闹,以至于兰督卫在上报时不得不重点提及前者,以便于小皇帝下旨答允。
不过这些琐碎纷杂的事情并不怎么令沐凤阳关心,他真正在乎的是明日的探查,只看地图,这安乐王府占的地方不大,和他滇南王府相比是远不如的,造景小气拘束在所难免,怎么和他滇南的秀美峰林相比?
毕竟是京畿地带啊,除了皇帝和他的皇宫之外,再有身份也得去住那些方方正正的小院子,更何况安乐王也就是个虚爵……
当年督卫去他家拜访时,还亲口说过滇南人杰地灵,督卫必定也是看不上这所谓的安乐王府的。
说来兰氏翠翡楼其实也不差,只是如今几乎无人居住,荒草丛生,而督卫还很不在乎,自顾自地住在麒麟卫卫所里。
沐凤阳跨国卫所的门槛,突然就生出了一种拜访督卫家宅的错觉,卫所的构造粗狂简朴,他看着古拙的大门,不由自主地想,下一次就带盆花来吧,正是养花的好时候,选什么送给督卫好呢——
“你怎么会在这里?!”
沐凤阳的脚步僵住了,他瞪着眼,盯着某个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在卫所院落中的人,难以置信:“这里是麒麟卫卫所内院,无关人等退避!”
只见这空旷的院落中,一位挺拔的少年正站在光秃秃的花坛前,如今天气温暖,但他却披着厚厚的外氅,这白色的皮子下又是暗红色的云锦衣袍,难得的是由他穿着一点都不显臃肿,反而玉树临风。
“噢,竟是沐兄。”少年撇来一眼,疏离又礼貌地笑了笑,“你也来当值啊。”
这还能是谁,还是那个阴魂不散的戚忍冬,只这一回他踏入了麒麟卫的卫所,也就是……督卫居住的地方。
沐凤阳心中升起怒意,仿佛领地被他人涉足,他正想再说些什么,一道熟悉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凤阳,小戚现在已经是金乌卫的千户了,今日他与我们一起去安乐王府,护送圣旨,监督探案。”
沐凤阳侧过身:“督卫!”
缪宣这一回没有刻意加重脚步,无声无息地就抵达了院落。
戚忍冬同样见到了来人,他的笑容顿时就真诚起来,不仅开始正眼看人,还自然而然地忽略了格在两人之间的幕府,只放软了声调,轻轻道:“兰叔叔,怎么就叫我‘小戚’,听着真是生分极了。”
沐凤阳:?!
这还是个男人吗,这种话他是怎么说得出口的?呵呵,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竟然还得了千户的职位(比某位沐姓百户高两级),德不配位,督卫必然不会理会他——
“银藤……”缪宣失笑,随即解释道,“锦衣卫的工作还是要求公私分明的,不要太松懈了,寻常时怎么称呼都很好,但为公家办事时就正式一些吧。”
戚忍冬见好就收,也正色道:“您说的是,是我仗着亲昵的关系胡闹了,督卫,我已经准备好了卷宗,全都放在藏书库里,请您随我来,安乐王府的府邸结构十分特殊……”
缪宣其实早就研究透了王府的建筑图纸,但见戚忍冬这样迫不及待地证明自己的专业,于是含笑鼓励道:“准备工作做得不错,那我们就去看看吧。”
两人一同朝藏书库的方向走去,只留下沐凤阳一个人站在原地,他沉默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耳边还传来嫡亲叔侄般亲昵的对话——
“督卫,我这身制服还算合身吧?我一直觉得金乌卫的暗红不及麒麟卫的墨绿沉静稳重,但总比鹿蜀的黑、貔貅的白来得出彩。”
“是吗?可我倒是觉得四色锦衣都十分耐看,没有什么优劣可比,而且你上身后显得很精神,只是现在天气这么暖,你还穿这种外套……”
“督卫,我的玄序令已经修到了绝处逢生,不惧冷热,父亲那才叫夸张呢,您是不知道他的氅衣有多少套。”
“不,我大概能猜到,他自小就讲究……我认为,呃,这一点还是不要和你爹学了……”
……
沐凤阳盯着两人逐渐远去的背影,保持着难能可贵的沉默,直到他们消失在书库门口。
探查王府当然不可能只有三个人,缪宣一如既往地拉着他的排面队伍,在完成了一系列的前置工作后开到了王府前,随后,非常顺利地以锦衣卫的凶名惊吓了王府门子、侍卫、太监、侍女等一干路遇群众,最后终于见到了亲自前来迎接的安乐王。
安乐王已经上了岁数,看上去却十分体面,一副富贵文人的模样,他虽然没有戴什么金玉装饰,衣袍也相当素净雅致,但只看他这白白胖胖的皮囊以及身侧娇娇柔柔的美人,就知道他这“安乐王”名如其实。
安乐王对待麒麟卫的态度非常恭敬,大约也是被辽东王府灭门案吓到了,和某些热爱揣摩的大臣一样,他大概也以为辽东王是被金乌卫弄死的,而皇帝陛下还为了掩人耳目清理了执行任务的金乌卫,所以现在这些上门的麒麟卫就是故技重施……
缪宣可不管这个老头子想到了什么东西,他强硬地表达了搜查的态度,安乐王不愧是在京城混的老王爷,很懂规矩,虽然脸色难看,但也没有推三阻四,很(不)爽(得)快(不)地同意了。
这是锦衣卫探案,你再如何抗拒,也逃不过该有的结局——
早在缪宣斩杀女子冤魂所生的妖邪后,安乐王府就逃不过这一劫了,而当时的他之所以会有“这事难办”的感慨,是因为再往下查就必然要惊动小皇帝。
这么想着,缪宣就瞅了一眼身侧的戚忍冬,这孩子明面上是小皇帝钦点的新贵,甚至还让他承担了督查的职责,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若要取之,必先予之,没有人比朱祁恒更懂得这个道理了,他会把所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塞到戚忍冬的面前,像是先皇恩重兰氏一样,把戚氏捧起来,再然后么,就到了他收取回报的时候……
当然,缪宣认为派遣监督的行为也有警示麒麟卫的意思,不过自小皇帝成年后缪宣就不怎么在乎这个大表弟了,他想怎么做都随他去,而同样得到这个待遇的还有皇太后兰琴。
当年缪宣头一次得知这两人的背德行为时,整个人都震麻了,他委婉地询问皇太后是否是身不由己,然后兰琴很直白地告诉他——“能这样照顾陛下,我过得好幸福”。
缪宣暗示性十足地望了望小皇帝满员的三宫六院,再迷惑地看向兰琴,而太后理所当然地误解了,她温温柔柔地解释道——“她们不会说什么的,更没有人敢欺负我,有皇儿在呢。”
缪宣:“……”
再之后,兰琴会心一击,她有些羞涩地道:“我也想,照顾宣儿。”
缪宣当即落荒而逃,没成想第二日还被小皇帝召见,这位大表弟还笑话道:“表哥,你就这么辜负母后的一片心意了?”
缪宣:……
缪宣的沉默并没有让这个小兔崽子消停,他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我猜……表哥还不懂吧?没关系的,我们可以教你的。”
缪宣:……
缪宣当即谢绝,而从此是再不提这些事,就是嗯好好好,啊对对对,随你们怎么折腾吧,反正我是不管了。
就在缪宣短暂走神的间隙里,麒麟卫的众校尉们已经如狼似虎地冲了出去,以抄家的架势席卷了王府的每个角落,从老王爷的私房金条到小侍女的针头线脑,一样都不放过。
毕竟是个王府,占地面积相当可观,涉及人员复杂,这大搜查大约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所有可疑的事物都被登记造册,一同集中在大花园里,等待着上官审查,缪宣把这项辣眼睛的重要任务交给万能老唐(唐同知:督卫大人?),自己则绕了一圈府邸,找到了问题所在。
这王朝的大贵族们都非常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其中当然包括安乐王,但所有与安乐王有关的别院产业都已经遭到了同等的清算,只留下王府未遭毒手,不论他们有什么秘密,都会藏在王府里。
这点隐秘在缪宣面前完全是摆设,他的精神力小地图直接曝光了一切。
“兰大人……”
安乐王仿佛看不见自己宅院里的乱象,一点都不尴尬地凑到缪宣的身边,从神情到语气,一切都恭敬亲切地恰到好处:“麒麟卫办案辛苦,这一次又要烦您操劳,我这有一份谢礼——”
缪宣不想理会他,打断:“多谢,我不需要。”
安乐王的神情扭曲了一瞬,随即又不舍地瞥了一眼身侧的美貌姬妾,最终一脸肉疼地道:“唉,除了家中老妻和犬子那儿媳,其余的孩儿们您请便。”
缪宣:“……”
缪宣再次对他的坏名声有了一个直观的感受,但不得不说,安乐王能说出这种话确实是出了血本的,比如他带着的这位,一眼就是他最宠爱的姬妾,样貌之美令人见之忘俗。
根据麒麟卫的情报来看,安乐王只有一个年纪不小的嫡子,没有女儿,但后院中姬妾却是一大堆,虽然在这个时代,娶妻纳妾是很普遍的行为,但这两父子在姬妾上却不分彼此,同样违反了这个时代的道德标准。
只是他们把秘密藏得很好,明面上都说此生只娶一位正妻,还说什么夫妻情深,一心一意,因此安乐王父子在满京城士子中的名声竟然还不错,是被评价为儒雅的正面人物。
缪宣脑中闪过情报,还没来得及再次拒绝,安乐王身后的姬妾就已经泪眼汪汪地跪下了:“奴奴不愿离开王爷!”
老王爷顿时脸色大变,之前那假做出来的肉疼表情在这幅真正的强装冷静前显得虚假无比,他一脚踹开跪在身边的姬妾:“不识抬举的东西,兰大人,我这就——”
“清场吧。”缪宣对此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只侧过头,对一旁的校尉道,“王爷和郡王可以留下,无关人等退避。”
校尉得令,当即就来了一套高效的花园清扫,眨眼间场内便只剩下麒麟卫与安乐王父子,缪宣侧头打量了一番花园,决定还是先尊重一下主家:“王府的地下建筑怎么开启?”
父子俩心中一同惊骇,没想到锦衣卫已经探查到了藏在地下的秘密!明明这些事情他们只交由亲信办理,没想到还是泄了密。
安乐王讪笑着道:“您在说什么呢,我们府里没有什么地宫,倒是有几个地窖冰窖的,已经由诸位大人搜查过了。”
世子也搭腔,还想着转移话题:“是啊,督卫大人,我是受了那贼人的蒙骗,不慎买了良家女子……”
缪宣叹了口气:“这样吗,那就没办法了。”
听他这么说,两父子又不由得侥幸起来,小地宫的入口极其隐秘,进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