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叠的黑雾逐渐消散, 橘红的火光终于照亮了这片阴森的角落,可本该藏匿在阴影中的妖邪早就不见了踪影。
它的降临是如此无声无息,而它的离去又是这样转瞬即逝, 就像是直接钻入了大地中一般,如鱼入水,从此了无踪迹。
缪宣跃下屋顶,快步走到花苑中,他蹲下身拈起灌木边的土壤, 不出所料的, 其中没有留下任何属于妖邪魑魅的残秽,更不要说其他醒目的痕迹,只有再普通不过的砂砾泥土, 被初秋早晨的寒露沁透。
一切都对上了……
与辽东、滇南两大灭门案一样, 朱昭魑魅的来去都太过安静,与那些已成气候的妖邪相比, 它实在是过分悄无声息了, 可这种不留痕迹的特质反而更令人惊骇——假如说妖邪以冤屈苦恨为食, 那么妖邪留下的残秽就可以类比成吃剩的食物,残秽多寡意味着它们吸收能力的强弱, 这朱昭魑魅竟丁点不留!
它到底犯过多少灭门案?又积累了多么恐怖的力量?
【哥。】小系统突然道, 【我觉得这一次的目标一有点奇怪。】
缪宣掸走手中湿润的土砾:怎么说?
小系统:【是这样的, 虽然刚才跑掉的朱昭魑魅确实是目标一, 但我总觉得它太弱了,按理说窥视命运的家伙都会遭到反噬, 可它这样就溜掉了, 反而让我觉得——】
缪宣叹了口气:它不完整, 或者说, 它只来了一部分。
小系统立即赞同:【对!就是这种感觉!】
与小系统一样,缪宣也察觉到了这种违和,目标一自露面起就一直在使用幻境,唯一与他的正面冲突也不了了之,在遭受反噬后立即选择逃离,除了放狠话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许与表现出的憎恨与疯狂不同,它其实非常理智。
缪宣从未怀疑过朱昭魑魅的誓言,他相信它能说到做到。
妖邪几乎是不会骗人的,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复仇,每一只妖邪都有着无穷无尽的苦痛怨恨,说要杀人就是不死不休,只会波及无辜而从不疏忽遗漏;说用酷刑就是狠辣残忍,能够摧残折磨就绝不一刀毙命。
那么按照朱昭魑魅的誓言,它到底想要多少人的性命呢?
王室血脉那是必死无疑,那些贵族豪富们更不必说,朝堂上下的文武百官也难逃清算,就连作为被剥削阶层的百姓贫民也在名单上——所谓“虎豹”,所谓“鹰犬”,所谓“猪羊”。
朱昭魑魅要把所有的活人都杀死,而它也有这个力量,是啊,哪一个活着的人能没有欲望呢?而当他们沉浸在美梦中时,就成了妖邪能够随手碾死的蚂蚁——这个东西真的能屠尽京畿范围内的所有人!
这样的结果是缪宣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受的,比起恣意妄为的妖邪,造成这一切的源头更加不可原谅,是皇室一手把妖邪养成了这样的庞然巨物,又拖拽着无数牺牲垫脚,其中包括了四神卫所辖下所有厂卫,孤儿院里的幼儿孤女,退居二线养伤养老的麒麟卫旧部……
仅仅与缪宣有关的人就已经多达上千,更不要说其余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
那么,京畿内外到底有多少人呢?
缪宣是麒麟卫督卫,近几年来又掏空了好几个资料库,当然清楚这个数字,不算零零碎碎边边角角,最近就在正式文献上出现过的、连带着京城与周边门户的人口统计是——
一百万。
而这只是文献记载而已,届时被波及到的人将远远不止这个数字,权贵华族呼奴唤婢隐匿家奴,流民乞丐四处流浪朝生暮死,千秋佳节普天同庆万人来贺……
一百一十万?一百二十万?甚至更多?
更令人绝望的是,一旦朱昭魑魅成功屠城,更惨的悲剧才将将开始——死在妖邪手中的人往往会遭到污染,朱昭妖邪又能照单全收地裹挟走这些憎怨,那可是一百五十万余的怨魂啊……
就算是毁灭这个国度,那也是轻而易举的吧?
缪宣几乎能联想到那样的场面——
京畿内外,无人幸免,天子脚下,白骨成山。
也许这才是朱昭魑魅真正的复仇,它憎恨着朱昭皇室乃至这整个国家,它还怀揣着死者对生者最绝望的嫉妒。
难道只有我们曾是大昭的子民吗?
我们死了,你们又凭什么活着呢?
系统小小声提醒:【哥,来人了。】
缪宣回过神,瞥了一眼小地图,他知道来人了,魑魅退走,幻梦结束,厂卫当然要重新巡逻,但他并不怎么在意,反正那几个偷溜进来的家伙会自觉隐匿,不需要他打掩护,而安乐王父子不能自由行动……
对了!安乐王父子!
缪宣差点把这俩垃圾给忘了,他连忙放开感知,但一锁定目标位置,心底就凉了半截——好家伙,这妖邪的动作可太快了,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它已经找机会弄死了安乐王父子,在时间管理上真是有着别样的专业,难怪走得这么干脆利落,原来这“替死”竟然也成功了。
怀抱着弄错人的最后希望,缪宣匆忙赶去幽禁的院落,他刚翻上墙,就在小院子里见到了两具叫人眼熟的爆头男尸。
缪宣:……
得,一起寄了。
安乐王父子已死,皇室血脉只剩下朱祁恒……缪宣只觉得满心疲惫,他的备选项又少了一个,想要废物利用都没有这个机会,他甚至还不能怪垃圾车效率太高。
按理说眼下的情况是很令人头疼的,可缪宣却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那就是朱昭妖邪其实也算是皇室血脉的某种延伸。
他一向是很相信自己的直觉的,眼下就是衡量风险与收益了,这个世界是能否支撑这样的容错率呢?
缪宣心中思量,只沉默地站在矮墙上,镇守在此的厂卫们如丧考妣地围在王子皇孙身边,倒是没有人对缪宣的出现表示抵触。
厂卫之间等级分明,他们当然不可能认不出督卫的脸,虽然很奇怪为什么麒麟卫的督卫会出现在这里,但只要缪宣还没有获罪,四神卫下辖的厂卫们就无权干涉,而且大部分人自然而然地理解成陛下秘令或戴罪立功。
缪宣也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已死的人不再重要,他毕竟弄清楚了朱昭魑魅的来历和过往,那么接下来,是时候去找小皇帝对峙了……
“兰督卫!”
一道玄色的身影跃上墙头,正是戚忍冬,他现在还在金乌卫里挂职,这才能明目张胆地出现,要是换成戚燕衡就不行了——这家伙是偷偷潜入的,一露面就是大问题,他最好能老实藏好,等着下一次接头。
此外还有个要命的沐凤阳,准许他进京的圣旨才刚下发,他这个理论上应当在滇南的滇南王怎么都不可能出现在京城,因此也不能出现……
缪宣心中惦记着这俩偷渡的大兄弟,没有分神去管戚忍冬,只顺势关切道:“银藤来了,你感觉怎么样?”
戚忍冬半天没有说话,缪宣这才察觉异常,他转头望去,却发现这半大青年正眼神游移,耳根通红,甚至罕见得支支吾吾起来。
缪宣更加奇怪了:“银藤?”
戚忍冬好歹维持了表面上的平静,自以为若无其事实,实则磕磕绊绊地道:“我、我无碍,多谢兰……叔叔。”
戚忍冬本不是口舌笨拙的人,他想谢谢兰宣的关心,更想感激此次救命之恩,只是那光陆怪离的幻境刚结束,他在面对他兰叔叔时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缪宣没看小电影,当然不知道这孩子突然的别扭是因为什么,他点了点头:“这就好。”
戚忍冬偷偷地观察着缪宣的侧脸,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行为有多幼稚,而等到他调整好心绪,正想询问与这只妖邪有关的事情时,就被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果然是吉人自有天佑。”
魏谨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墙下,他仰头望着缪宣,又用那韵律别致的语调,幽幽道:“不愧是兰大人啊,竟然能驱逐朱昭魑魅,轻而易举就做到了这样了不起的事情。”
其实早在魏谨靠近的时候,缪宣就知道他来了,心想这人终于从草丛里爬起来了,也不知道对自己的位置满不满意……
总之,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表面上说的又是另一回事,缪宣还是出于那微薄的同僚情谊,招呼道:“魏大人,您来了。”
魏谨颔首:“是,我来了,万幸得您垂怜,没叫我死在野地里。”
缪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