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沉,以皇宫为中心,京畿内也外亮起了明亮的灯火,但这份热闹延续在主干街道与四大市集中,欢乐的人群流淌在这份夜幕中的明光里,这罕见的热闹仅次于除夕元宵,竟凭空捏造出些许盛世的影子来。
在灯火微薄的角落,几辆骡马拉拽的车辆正不紧不慢地走在河堤边上,这是一个单薄的车队,陈旧的货车上绘制着模糊不清的标志,一动便吱吱呀呀个不停,所有车辆上统一罩着油布篷子,隐约能在油布下看到活物的身影。
这车队唯一的优势,大约就是镖局护卫和赶车商旅了,他们大都是体格精壮的汉子,看着就知道是好手,也不知这车队载着什么东西,在这样的护送下应当能顺利抵达终点吧?
在这昏暗的夜色里,一辆车篷中竟隐约传来二胡的乐声,很快这声音就消失了,又只剩下一片寂静,但假若你愿意钻进那竹架子撑着的油布,就能听到一个苍老而微弱的歌声,它只拘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一窜出油布,就被夜风吹散了。
“……头顶是雷公电母卷云来,脚下是阴曹地府挟风至……”
黑暗中,一个佝偻的老人搂着自己的膝盖,靠在木箱子前,低声哼唱:“只听那噼啪堂惶杂嘈咋呼……天地,血泪流……”
“爹!”老人的女儿终于受不了了,她压低了声音,“爹!你就不能歇一会儿,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没了琴你怎么还能唱!”
“……那翡鳞变作了瓦砾,那翠羽落成了草泥。”老人浑然不觉,继续他的哭麒麟,可他的身体本就虚弱,这么不间断地唱着,竟是嗓子唱劈了也不肯停,“大好一颗麒麟头,竟腐烂生蛆…腥臭难当…只见骨肉不见皮……”
王媸长叹了一口气,摸黑爬到老人身边,拿着竹筒就想给他喂点水——为了这趟旅途的顺利,不会拳脚的人都很有作为累赘的自觉,除非捱不住否则不碰食水,就连年纪最小的孩子都懂事地不吃不喝。
这嗓子哑成这样,实在是没法了……王媸心中埋怨,可当她捧住了老人的下巴时,却错愕地摸到了一手的湿润。
怎么会这样?爹为什么会哭?!
自从老人疯魔后,除了弹唱之外便麻木得像是木头,根本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哭泣更是从未有过,王媸被这反常的一幕吓住了。
“大姐,是没水了吗,我这里还有。”又一道柔柔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是戚淑德,她一直关注着王媸,此时便也摸索着凑过来。
王媸定了定神:“无事,你好好待着别乱动,仔细又撞了头。”
戚淑德立即不动了,乖乖地蹲在原地,王媸擦了擦手中的水渍,熟练地照顾起父亲,哄着给他灌了点水下去,老人嘴里喊着水,总算是消停了。
歌声停歇,四下便只剩下车轮骡马行进的声响,王媸松了口气,可还没等她完全放下心,又一道女声幽幽响起:“你们姐妹这样亲近,可真好。”
王媸在黑暗中瞥向另一个角落,那里堆满了软垫和毛皮,属于小破货车上的VVVIP高座,只供贵人尊享,它理所当然地属于那位唐同知带来的高贵夫人。
王媸不知该怎么回应这个话题,只好例行关心道:“夫人,您现在感觉如何,渴了么?”
“不,我不渴。”兰琴拒绝了,在短暂的沉默后,她又轻声笑了笑,“唉,我可真羡慕你们。”
王媸:……
王媸只觉得不可理喻,一个吞金咽玉的贵妇人干什么羡慕她们?她能羡慕什么,是孤苦伶仃的亲缘,还是朝不保夕的遭遇?
不过这个夫人已经有些不正常了,她的一些问题倒也不必认真回答。
就在王媸无奈的当口,骡车突然缓缓停下了,这河边距离城门可还有一段距离,她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抽出了身后的短刀,撩开油布:“叔?”
车夫的声音低低地传来:“是阉狗。”
几乎就在这话语刚落的一瞬间,一道破风声就凭空传来,车夫来不及躲避就坠下了马车,也不知道他是被什么击中了面门,竟痛得忍不住大叫出声来。
王媸大惊,但仍旧镇定,她翻身顶了车夫的位置,试图把他从泥地里捞起来——
“既然知道自己被追上了,还是这样不留口德啊。”
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从王媸身后的车篷上传来,很勤快,是属于少年人的。
王媸立即抬起刀,在昏暗的光线中对准了车顶,那里果然离着一道颀长的人影,而更令人恐惧的是,这孤河独江的滩涂上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数只鬼影般的追兵,他们沉默地围拢,包围了车队。
这一刻,一切嘈杂都消失了,只剩下潺潺流水的鬼祟声音,这条不息的江河奔腾着穿过京畿,虽然养活了这片土地上的黎民百姓,可也运走了不知多少亡骨遗骸,而就在今日,它又要容纳下一条抗争的性命了。
一片沉默中,还是车顶上的少年打破僵局,他没去管王媸,只自顾自地半蹲下,对着油布篷子不怎么尊重地道:“太后娘娘,我们来接您了,您该回宫了。”
他说什么?太后娘娘?
王媸惊呆了,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呢,那车厢里的贵妇人就自个儿露了面,只听她掀起油布,柔柔地问:“我会回去的,你们让我先去见见大姐姐,好不好?”
少年:“……”
少年笑了笑,听起来像是嘲讽:“您想见大娘娘是么,好,我们先去皇陵,然后您乖乖回宫,这样如何?”
贵妇人显然是不乐意的,可她还没来得及回答,车厢角落的老人却突然扯着嗓子哭号起来!
这老人一向是个安静的痴子,除了唱歌之外再无旁的出格事,连他的女儿都忘了疯子惯常的秉性,以至于在这生死存亡的旅程中没有束缚他的行动。
车顶上的少年不耐烦地低声咒骂,王媸的脸色则在一瞬间变得惨白,角落里的戚淑德骇得直扑上来就想要捂住老人的嘴,可这老人又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硬生生挣开这瘦弱少女,野兽一般地嘶嚎起来,悲恸地吐出了清晰的句子——
“麒麟要死了!”
“麒麟要死了——”
“麒麟要死了啊——!!!”
亥时。
即便在千秋佳节,京城的城门之下也还留有一部分守卫,对于军队的调遣,这些低层官兵是不会得到多少风声的,他们只是待在各自的岗位上,百无聊赖地俯瞰着短暂的繁华。
“今年真是奇怪。”有老卒发牢骚,“以前在千秋节守门的人都能有吉祥果儿和一吊钱,今年却是毛都没有,一定被上面的吃掉了。”
“可不是。”他的同伴也啐道,“还专门挑兄弟们守门,不就是摆明了欺负咱们没门路。”
众人一口地骂起来,皇帝老爷过生日还不让人甜甜嘴,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既然上面不给脸,就别怪下头的人自己争,这份钱十有八九得靠着来来往往的商旅了,反正千秋节过后商队还是要走的,到时候再狠宰一笔也不迟。
老卒们说说笑笑间,这不能过节的怨气也就逐渐消散了,正待他们想要分享一囊劣酒时,一人突然道:“我怎么觉得这天色不对劲?”
这话古怪,大晚上的还有什么天色可瞅?几人纷纷抬头望天,确实是阴沉沉的夜晚,秋夜自然是寒凉的,天空中没有什么云朵,也没有月亮星星的影子……
可是,没有阴云遮蔽的夜空,怎会望不见星月呢?
这个发现叫人平白无故地打起寒战来,一时间无人开口,只任由寒风呼啸着刮过,秋风刺人并不奇怪,可这风竟越发鼓噪起来,像是纤薄的刀子一般,剖过皮肉。
天上又开始下小雨了,稀稀疏疏,零零碎碎,一位老卒忍不住摸了摸脸,触手湿热,紧接着,他嗅到了腐臭的血腥味。
到底是什么样的惨烈景象,能被称为“血雨腥风”?
也许只有此时此刻,才是最好的解释。
这噼里啪啦的腥雨喧嚣着坠地,这刀子一般的狂风鼓噪着过境,浇灭吹熄了万千火光,又击碎了京畿美梦,天地间是泼瓢血雨,人世间有黑云压城,寒风呼号,鬼祟嬉笑!
城门上的老卒们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或恐惧跪拜,或疯癫呼喝,眼见着就要成为第一批惨死的亡魂时——
他们被人从墙头揪下,干脆利落地扔下城门,又毫发无伤地躺在砖石道路上,这其中的力道转挪玄妙至极,必然是宗师出手。
这些侥幸逃生的人抬起头,却再也看不清城墙之上的景象,前一刻还是无云的天穹在这一瞬竟暗无天日,直到……
直到那依稀是烽火台的位置,亮起了一泓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