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原上, 冬季是最冷肃的季节,天寒地冻, 碧草枯黄, 就连奔腾的河水都要忍不住冻结,更何况是血肉之躯的人类与牲畜呢?
尤其是近几年来,气候越来越恶劣, 一步步逼迫着人类的生存底线,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遗留下的草场就变得非常珍贵了。
土剌与挈绿连之间的争端正是由此而起,它涉足了两个部族的生存根本,谁能占据更好的营地与水源, 谁就能养活更多的牲畜、喂饱更多的族人、降生更多的新生儿。
多争一分水草土地, 就是多活一口族亲性命,这是分毫都不容退让的!
一旦失去了稳妥的营地与草场,部族就不得不舍弃财产甚至生命,在最难捱的时候,部族还得去寻找其他的活路……
比如说,劫杀商队或袭击南人的边城。
然而如今小商队已经不敢在冬季进入草原, 大商队也有大部族庇护;且南人的边城高墙厚砖, 冬日里又惯常坚壁清野,这样的严防死守让劫掠的代价不断升高,已经到了让小部族伤筋动骨的地步。
这些道理是五岁的小孩子都明白的,而朝洛门也当然能够理解土剌的动机,真正让他憎恶愤怒的是, 土剌选择了最不荣誉的手段——他们袭杀妇孺, 用幼子的安危逼迫一位接连丧子的父亲
假使这些卑鄙的绑匪得逞了, 那么达日嘎赤不论怎么选择都将陷入了被动, 而只要他走错一步,这么多年来所积累的声望就将要付之一炬,甚至于挈绿连这个部族彻底消亡、追随他的亲族下属死伤殆尽!
达日嘎赤确实很强大,他的天恩甚至是足以令听闻者颤栗的“大地”,但他只是一个人。
一匹孤狼,再凶悍又能如何呢?
迟早要死在猎人的围剿中。
虽然同样是那位老汗王的嫡系儿子,但达日嘎赤仅比他最小的弟弟早诞生一年,他既不像是兄长们那样有足够时间积攒力量,也不如他之下的三位弟弟够格角逐继承权,再加上生母早逝,同母兄长死于天灾,在老汗王回归长生天的那一年,达日嘎赤几乎是一人一骑就被赶出了王庭的……
能在这短短数十年内就建立起一个独立的部族,可想而知他经历了什么。
挈绿连这个部族距成立只有不到二十年,它实在是太幼小了,根本禁不起严寒与天灾的考验!
朝洛门心底沉坠,剧烈起伏的胸膛中也像是怀着铁块般,他紧咬着牙,在不住的颠簸中,只觉得牙根似乎都要渗出血来。
直到他父亲的声音冷静地在他耳边响起。
“朝洛门!你看到了吗!”达日嘎赤沉声问道,“在哪个方向?”
人如其名,朝洛门的天恩是“黎明星”,他拥有着苍鹰俯瞰般的视野,能将方圆百里的蛛丝马迹纳入眼底。
这个能力在辽阔的草原上是非常便利的,于是理所当然的,追击与救援的压力就落在了这少年尚且单薄的肩头上。
“东南方!”朝洛门不断地扩大着视野范围,超额的能力透支让他浑身战栗,“我看到了,他们向东南方去了……那里是颚伦部!”
颚伦可不是个小部族,那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势力,假如挈绿还只是初生的羊羔,那么颚伦就是壮年的公牛。
按理说这样的大部族是十分忌讳领地内出现他族外人的,但达日嘎赤却很清楚——颚伦族会默许土剌的借道。
颚伦部的首领是当年老汗王的怯薛,他和达日嘎赤之间曾有过节,虽然因为种种原因,颚伦部不会以部族为立场主动为难挈绿连,但像是这种杀人不见血的行为,却已是发生过好几次了。
“赶在他们进入颚伦的领地前截杀!”达日嘎赤杀意腾腾地道,“朝洛门、阿古拉、朝鲁,我们走!”
追击的队伍再次变化,这一回就是真真正正的轻装简行了,被点名的几人腾身换马,他们完全抛下了包括补给在内的所有累赘,于是这本就悍勇的队伍再次拉开先后,那四骑如箭矢离弦,一路绝尘。
只见这四骑中,那名叫阿古拉的汉子在马背上高声呼喝:“长生天啊!请让风帮助我们!”
话音还未落下,狂风就从四人身后卷来,竟推着四骑猛地向前纵去,而与此同时,那叫朝鲁的也同样祝祷道:“愿我们的马匹胜过虎狼!”
难怪达日嘎赤会选出这样一支队伍,这两人竟然都拥有天恩,在双倍的辅助之下,马匹的速度竟然提升了一倍!
达日嘎赤的双臂已经鼓起了青筋,看起来就像是在托举什么沉重的物体一般,这青筋一路鼓噪,竟然顺着嘎啦作响的筋骨,逐渐攀上了他的脖颈,他大吼:“朝洛门!”
少年俯在马背上,紧闭双眼,却将这片土地尽收眼底:“我们的速度更快——能追上!”
“能追上吗?!”
“他就这样去了!”乌日娜错愕地望着远去的一骑背影,“阿爸,他是谁?你就这样让他走了——我怎么从没见过他?”
巴日紧蹙着眉心,再难以维持平静的神情:“他是霍埃兰勒,咱们那颜的小兄弟,也就是寄养在圣山上的那位。”
乌日娜反应过来了:“是那个‘南人公主’的孩子……噢,难怪了……”
难怪那少年有着纯粹的黑发黑眼,而且还长成了那副样子,那、那——乌日娜不知道怎么形容,她是从没学过文字的,更不可能读什么书,只听几位婶婶唱过几首长长的英雄史诗——
“他想用黄金打扮她的乌发,却发现黄金不够耀眼;他想用宝石妆点她的白肤,又嫌弃宝石太过黯淡。”
可这些都是对可汗打扮可贺敦*的描述啊,她怎么能联想到这个?!
乌日娜晃了晃脑袋,焦急地追问:“可是阿爸,你就这样相信他吗,他还没有加入我们的部族吧?”
“大雅达爱护他,那颜也信任他。”巴日低声道,像是在说服自己,“虽然你们没见过他,但他已经是我们的族人了,这是命运的安排……长生天在上。”
乌日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长生天啊……”
也许大雅达和那颜的态度能作为可信的理由,但巴日没有解释的、真正让他无法拒绝的原因是——霍埃兰勒强得超出了他的预料。
那个十五的少年只是驭马走到他的身边,又朝他说了几句理所当然的话,可就是那一个对视,便让巴日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这片草原上总有人能得到长生天的厚爱,他们会成为最神通的雅达、最强大的勇士,他们代表着长生天在人间的意志,而寻常的凡人是无法违抗的。
这种天恩所带来的压力,巴日并不陌生,他曾在达日嘎赤的身上屡次感受过……
但这根本就不可能啊!难道霍埃兰勒是能与那颜比肩的勇士吗?他只是个未成年的男子,他到底有着怎样的力量,足以匹敌达日嘎赤的大地震颤!
这一切的顾虑都在那视线交汇的一刻消失,霍埃兰勒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巴日的惊惧,他甚至还十分自然地道:“请代我照顾我的随从们。”
虽然根本不明白三个奴隶有什么好专门注意的,难道说霍埃兰勒是个非常在乎财产的人?但巴日就像在回应他的首领一般,愣愣地点头:“……是。”
于是霍埃兰勒就像是完成了什么托付,相当信任地驭马离群,直奔着东南方而去,巴日不知道他是怎么选定了这个方向的,也许这也是因为他的天恩。
事到如今,巴日也只能期望着霍埃兰勒能帮上首领的忙,无论如何,挈绿连总是欢迎着任何一位勇士的加入……可是,先遣部队已经先一步离开,而掳走两个孩子的土剌人更是距离遥远,现在才出发的霍埃兰勒——
能追上吗?
“能追上吗?!”
“他们做梦!前边就是颚伦部,再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