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点正值晚高峰,地铁里人潮熙攘,路上的车流缓慢地往前挪动,踩完油门就得续上一脚刹车。
要是坐出租,可能堵到天黑了依旧到不了医院。恰巧陆青折今天开了车过来,避开了拥挤的主干道,往外环快速地绕了一圈远路。
不过,学校距离医院有一段路,而且在医院附近也堵了一会,还是耗掉了不少时间。他又接到了方徽恒的几通电话,催他赶紧。
方饮刚开始发蒙,现在知道大概出了什么事情了。原先有过几次有惊无险的经历,这次不免心存侥幸,他小心翼翼地道:“奶奶还好吗?”
他不自禁屏住呼吸,而方徽恒那边声音嘈杂,有好多人在讲话。过了会,他听到方徽恒说:“救过来了,现在精神着呢。你在路上?那正好来看看,这段时间她好久没见过你了。”
他长舒一口气,望了眼红绿灯,又看看陆青折。陆青折说:“还有二十分钟能到。”
方饮心神不定地盯着手机,把屏幕摁亮了再关掉,如此重复了好几个来回。
他道:“爸妈离婚,谈我的去处的时候,我妈故意为难他们,说我在她那里,她就养,但如果她们要了我,她不会给一分钱抚养费,让他们自己选。”
“嗯。”陆青折应声。
方饮道:“我奶奶想得很单纯,觉得我妈不会关心我,她和她儿子想关心,就把我领走。其实没有那个能力,虽然她很用心了,但在很多方面,其实不行。比如衣食住行,还有就读学校,我妈可以为我提供更好的条件。”
而且也只有老人在努力,方徽恒并不负责,这种情况下,得了胃病的方饮回到方母那边是意料之中。
他说:“她早到退休年纪了,可是没有退休金,也没什么积蓄,要出门工作。薪水很低,只能勉强生活,还得养着我,但对我一直很好。周末有空会来给我做菜做饭,还带我买玩具。”
陆青折道:“你也对她很好。”
“很多人觉得他们不自量力,认为我应该恨他们。”方饮说。
陆青折往前开:“不用在意别人的说法,这些事情没有明确的是非对错,他们想得到的,你也一定能想到。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感受,你这么做能让自己心安,那就该去做。”
处理人情世故不是做试卷,不需要往大多数人所定义的满分去冲,自己的切实感受才是衡量标准。
陆青折知道方饮肯定做过挣扎,割舍不掉,才会顶着别人不认可的目光,继续去和那边来往。
在爸爸被逼无奈打电话来借钱的时候,在奶奶需要住院费一筹莫展的时候,同样的情况如果真实地搁在看客的身上,他们不一定能无动于衷。
他注意了下方饮的神色,说:“不用纠结得太多,处理问题总该有个顺序。我想,这些问题应该先顾及好眼前的,再去考虑别的。”
方饮好奇:“眼前的什么?”
“嗯,当然是你现在的心情啊。”陆青折道,“奶奶因为你的帮忙,在晚年受到了良好的照料和治疗,你不开心吗?
方饮道:“我庆幸自己能够帮到她。”
“以前会为此后悔吗?那以后会不会突然很懊恼?”陆青折得到了两个否定的答案,道,“那恭喜你,从头到尾没错过。”
方饮这时候笑不出来,勉强地答:“我以为你会客观地分析一些得失。”
“在你这里,我不是嗑着瓜子围过来的旁观者,做不到客观,也不想客观。”陆青折道,“我相信你心里有自己的分寸,所以只想尽力和你感同身受,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被事情压着,说不定能因此轻松点。”
这不是展现表达能力和发泄表演欲的舞台,是方饮的软肋,踩着这块地方抒发自己的观点,看似苦口婆心地劝道,实则在高高在上地指挥,很缺德。
“是轻松点了。”方饮道。
虽然没有被外界的议论动摇过自己的想法,但被陆青折这么安慰,他感觉很踏实。
车内的氛围始终紧绷着,没因为方徽恒的那通报平安,而变得缓和起来。两个人都在暗自担心,随后,陆青折问:“要不要放音乐?”
方饮摇头:“听不进去。”
“转移下注意力,不是说奶奶现在精神很好吗?不要自己吓自己。”陆青折抬起手,把车载音乐打开了。
圆舞曲的声音缓缓奏起,风格清新优雅,听着感染人心的曲调,方饮紧张急躁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些,深呼吸了几下。
红灯转跳为绿灯,伴随着几声别处的车喇叭的催促,前方的车辆如司机刚睡醒,慢吞吞地往前移。
手机屏幕亮了一亮,方饮低头解锁,打开短信页面。
[方徽恒]:人走了。
很不适宜的,方饮今天随意地穿了一件红色的T恤。他沉默地捏着衣角,发泄情绪似的把那块布料扯了扯。
整个人和生了锈一般难以动弹,就这么扯了一会,他竟觉得浑身上下在犯疼。
陆青折疑惑地看向他,他试图说话,可没能成功出声就嗓子一涩。他迅速闭上了嘴,一动不动地看着车内后视镜垂落下来的饰品。
那是一只迷你的毛毡五花鹿和一枚平安御守,前者是方饮亲手做的,后者是找人代购的,在陆青折买完车不久,他迅速把这两个小玩意挂了上去。
整辆车瞬间被搞得稚气了几分,陆青折也不嫌弃,平时低调得几乎没动态,为了这两样东西,那时候还特意拍了张图发朋友圈,说喜欢。
因此得到了些许能够支撑住自己心态的力量,他稳了稳心神,尝试了好几次,终于勉强让牙齿不再颤抖。
他说:“绿灯,开、开车啊。”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泣音,话音一落,眼泪随即掉了下来。
心里对这事实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先有了反应。他感觉疼痛,还会不停地哭,在这一系列动作里,其实自己是没确切意识到这场离别在人生里的重量。
可能将来某天,由一桩事联想到了童年,想要和奶奶分享并一起回忆,恍然大悟这世上唯有自己一个人记得,再也没人能够共鸣。在这种时候,从没经历过类似告别的少年,才能发现眼前的“再见”是延续一辈子的再也不见。
他现在只是自责着,明明最近可以多陪陪老人,却没能做到。这么一时疏忽,往后再也做不到了。
这大概是世界上少有的,不管如何反省补救,都终生无法挽回的错误。
不成熟能长大,做错事能改正,破镜就算裂了一百多条缝,多加努力说不定有朝一日也能重圆。他比较好运,遇到的人陪他长大,任他改正,他把镜子摔了,还帮他拼凑起来,由他跌跌撞撞,让他求得圆满。
现在没见到最后一面,就是永远都无法见到最后一面。
之前二十年虽然不算顺风顺水,但也有命运眷顾之处,使得他并没彻悟何为珍惜眼前人,在今天得有领会。
方饮弯下身子,用手捂住眼睛。他道:“衣服穿错了,红的。”
如此说着,陆青折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一时陷入遗憾之中。因为他不得不握着方向盘,所以没办法碰碰方饮。
他很难出声和方饮讲话,方饮表现得太悲伤了,耳旁暂时注意不到附近车辆行驶的动静,唯有方饮断断续续的哭泣。
听得出来,方饮努力让自己不要流露太多悲伤,可惜克制情绪难如登天。就算绷着身体让自己收住哭声,过了会他依旧在不停地抽噎。
抽了几张纸巾,他弯下腰来用纸巾捂紧了鼻子和嘴。方法比较奏效,在强制放缓的呼吸里,他渐渐平息下来。
明明以前逮到一个装可怜的机会,就会诉苦一番,让人哄他的,自从和好以来,陆青折发现方饮在这些方面越来越收敛了。
尤其现在,对比格外明显。明明怎么脆弱都不过分,方饮却努力地要自己坚强起来,不肯教人担心。
陆青折尽量让自己冷静些,要是他再表现得手足无措,估计方饮更加慌。他说:“待会我先和你换一身,好不好?”
他穿着A大发的志愿者统一服装,简单的白色T,有学校标志,好在没有花哨的颜色。两人今天的衣服正好都是均码,即便潦草地换了,看上去也不会长短过于奇怪。
方饮“嗯”了一声,带着些鼻音。
开进医院的同时,陆青折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家快锁服装店。等一下方饮估计会上别的车去殡仪馆,他可以到那里去买两件黑色的。
停了车,他伸手捏了捏方饮的后脖子。方饮没转头,愣愣地看着车窗外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