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清宵浊暑,窗残月影。
月亮的清晖傍在岑云谏的脸畔,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散发着银色寒气的冰人。
贴在澹台莲州滚烫额头的手也让他觉得很舒服,多看了一眼,为了节省力气地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问:“你怎么有空来了?”
岑云谏只是探了下他的体温,就收回了手,道:“这点空还是有的。正好路过,就来看看你。”
澹台莲州问:“有药吗?”
岑云谏默了默,答:“我随身带着一些补充灵气和治疗受伤的丹药和草药。旁的却没有,我没有看过藏书阁的医术,只怕你吃了不对症。反而对身体不好。”
“要么我带你回昆仑一趟,找医师给你看病,应当很快就好了。”
澹台莲州慢慢地转过头,睁开眼迷蒙地看着他,眼位搽了胭脂似的微微泛红,眸子则像浸在水里的玉石,润而生辉,水盈盈,任谁看了都要心软几分,道:“那给我一些补充灵力的药物吧,多半也有用。我是积劳成疾,气血不足,前几日夜里赶路穿得薄了,便受了寒,补上估计就好了。”
岑云谏:“我不是要抓你回去。”
澹台莲州:“我晓得。我只是觉得不需要那样兴师动众,小病而已。”
岑云谏全不赞同他这个不顾惜自己的说法:“都病成这样了还小病。凡人那么脆弱,多受点风,说不定就会病死了。你在昆仑的时候可从没生过这样的病。”
澹台莲州轻笑了声:“嗯,我在昆仑时从不生病,那不是也没事做吗?你倒是病过两回。给我两颗药就能解决的事,没必要特意回昆仑。”
勾起了两人的回忆。
在他们成亲后的头两年里,澹台莲州也发现了岑云谏没有强大到完美无瑕,他经过一场艰难的战斗以后也会需要疗伤。
有一次回来的时候好好的,打坐过了一会儿就晕过去了。
澹台莲州照料了两日,岑云谏才醒过来。
岑云谏伸手要把他扶坐起来吃药。
刚俯身靠近些,澹台莲州就抬起手,作阻止状。
岑云谏滞住身形,说:“躺着吃药我怕你会呛着。”
澹台莲州嘴唇嚅嗫,声如蚊讷:“不是……我好几日没沐浴,身上有味儿。”
真不想这样狼狈地与人见面。
尤其这个人还是他已经和离的前夫。
话音落下,岑云谏再次伸手抱起他,道:“我每次出去打仗,杀了妖兽也一身污臭。”
澹台莲州如今在病着,没什么力气,身子发软地靠在他的胸膛,头也歪在他肩膀。
岑云谏将小瓷瓶递到他嘴边,不需要提示,澹台莲州默契地喝下药。
冰凉的药液淌进发热的躯内脏腑,犹如在干涸炽热的沙漠里下起小雨。
澹台莲州上辈子没试过在生病吃这种药,一般情况下,那都是在修炼前吃的。
他初时觉得很舒适,但很快,体内略降下去的体温一下子重新升了上来,身上也在疯狂地出汗。
岑云谏用涤尘术给他刚洗了一遍身上的脏污,转头一看,还在冒汗。
汗流浃背,整个人都热气腾腾的。
澹台莲州头疼得要炸开,气息也如消弦的筝般,渐渐弱了下去。
岑云谏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瞬间攥紧了似的,紧搂住怀中这无骨般的身躯,轻拍他的汗津津的脸颊,问:“莲州?莲州?更不舒服了吗?”
说是拍,但一点也舍不得用力,倒像是在抚摩。
指尖擦过澹台莲州的眼角,摸到一滴眼泪,接着是两滴、三滴,自他的指尖流到指缝,又滑落下去,沿着手背上微凸的血管滑进了袖口里。
温热。
“疼哭了吗?”
岑云谏轻声问。
澹台莲州哭得停不下来。
他憋了很久很久了,早就想哭了,却哭不出来,这会儿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所触发,一开闸,泪水便止不住。
澹台莲州病恹恹的,冷不丁地问:“你是怎么做到那么冷心冷肺的,教教我好吗?”
他抽噎着问:“先前他们去救我,死了两百多人。我一想到,夜里就觉得睡不安稳。”
岑云谏哭笑不得:“……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这个伤亡很少了。”
澹台莲州:“再少也是有人死了,每一条命都很重要。却为我死掉了。”
兴许是因为发烧,兴许也是因为在他面前的人是岑云谏,否则他不会像这样毫无顾忌地打开话匣子。
没有比岑云谏更好的倾诉这个问题的对象了。
“兵书里第一句就是慈不掌兵。”
“可我就是这样的性子,我该怎么改呢?”
“但我改成那样了的话,我又与我厌恶的样子有什么区别?”
“岑云谏,我一开始没想要当国君,我下山是想做个游侠,可是,游侠只能救几个人,当国君却能救很多很多,我太贪心,我想多救几个人。”
“结果到头来,因我而死的人也变多了。”
“我一见到有人死掉,我就想哭……又不能哭。”
岑云谏的心尖不由地酸软下来,他低头望着歪在他怀里哭的澹台莲州,目光像是穿过他的身体,看到了十几年前,刚到昆仑与他青梅竹马的小莲州。
夜里也会偷偷躲起来哭。
小云谏听了好几晚,忍不住去问:“你为什么一到晚上就眼睛流水,还发出奇怪的声音,是生病了吗?”
被发现偷哭的小莲州羞红了脸,说:“那不是生病,那叫哭泣。你没哭过吗?你怎么连哭都不知道。”
小云谏一本正经地说:“我没哭过。那你为什么哭呢?”
小莲州说:“我想我娘亲。”
之后,小莲州就时常去找小云谏哭。
练剑受伤了要哭,练得不好要哭,练累了然后哭着脸。
他笑得时候满脸灿烂,哭起来也毫无预兆。
像倾盆大雨,哗啦啦地把云里的水全部挤出去,就又能开晴了。
那是幼时的小莲州。
后来嘛,没人会看他哭,没人会在意他哭,而且渐渐长大,心智坚定,也就不哭了。
澹台莲州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有哭过了。
更别说像这样毫无顾忌地哭泣。
岑云谏问:“那你怎么在我面前哭?”
澹台莲州甚是理直气壮地说:“反正我在你面前哭过也不止一两回了,你也不会说出去,跟你哭一下不要紧。”
岑云谏似乎叹了口气,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轻轻抚了一下,好像说了一句话:“那便哭吧。”
澹台莲州没大听清。
叫这股病气搅得神志不清的作祟,澹台莲州一口气说了好多。
他说他见到清泉村的奶奶和孙女相依为命,差点被妖魔吃了,想哭。
他说清泉村的村民自己都吃不饱饭了,还竭尽全力地给他食物,想哭。
他说在路上看到被妖魔吞食过后遗留下的婴孩的残骸,想哭。
他说看到饿殍遍地,断壁残垣,想哭。
他说知道碎月城的将士守了三十年,想哭。
他说第一次打仗之后清理战场,看到死去的人,想哭。
……
他说早就想哭了。
哭了停,停了哭。
他总想做点,再多做点,他是从仙山上下来的人,他的身体在仙山上汲取了许多灵气,就算比不上修道者,也比大多数普通人要强壮太多。
所以每天少睡几个时辰不打紧。
他放大伙休沐养神,自己却接着熬夜读书,想,他落下的功课太多,不抓紧补上怎么可以?
心血被熬了又熬,还闷着郁悒。
不病一下才奇怪了。
岑云谏先前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如今看他哭成这样,终于想到了。
他太了解澹台莲州的性子,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摘花也会为花心疼,心地这般柔软善良的人,怎么让他去做一个看着几百几千甚至几万人去死都不眨眼的铁血君王?
就是澹台莲州如今的剑术大进。
但在岑云谏看来,还是护更多,攻得少。
平日里用不显,往往要到危急时刻,剑锋也才变得锐利起来。
他并未把脑子里的这些思考说出口。
没什么好抱怨的。
正如他走到他现在的位置上一样,澹台莲州也是。
有时候,天命由不得他们自己选,给予你这份责任,那么埋头去做就是了。
澹台莲州哭得累了,不作多想地说:“要是能把你的冷心分我三分就好了。”
岑云谏反而喜欢听这样任性的话。
尽管这有一半在无意地讥讽他,他难得地得到了澹台莲州离开以后的这两年多来第一次的放松,不自觉地笑了笑。
要是昆仑的弟子见到这时他笑起来的样子,怕是会像见到雪山上开花一样惊诧不已吧。
岑云谏笑问:“得用你的来换。用你的三分心软来换吗?我想是不成的。”
【第十二回】
澹台莲州一片浆糊似的的脑袋此时并不能准确理解岑云谏的意思,只仰着脸,头枕在岑云谏下滑的臂弯里,微微歪着,不规律地轻噎,望向他。
岑云谏的影子随着月光在悄悄移动,像是一方黑纱,轻轻地盖在澹台莲州的身上,却露出了半张脸,一双眼睛。
此时胡乱哭了一通的澹台莲州脸上乱遭的不像话,泪痕,汗渍,发丝凌乱,眼睛也微微红肿了。
眸光却格外干净,湿漉漉,像是雨后的新叶。
屋外万籁俱寂,澹台莲州意识混沌,总感觉世上仿似只剩下他们二人。
岑云谏身上那如顽固不化的冰层也不知不觉地被融化了,变得有了那么一丁点热气。
那盖在澹台莲州身上的黑纱渐渐上移,把他的整张脸都盖住了。
岑云谏如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拉近,轻轻吻他的眼皮上。
吻了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
再直起身。
月光重新照在澹台莲州的脸上。
他仔细地观察澹台莲州眼睛里每一点细小的光,还是被烧得傻愣愣的,但是没有厌恶和拒绝。
后来岑云谏回想起那一时刻,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就像是鬼使神差了。
他俯身过去,哄着澹台莲州地说:“灵力一口气灌进去,大抵是涨住了,我帮你梳理一下吧。”
澹台莲州似乎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又似乎不明白。
反正,稀里糊涂的,就那么发生了。
下山以后过了两年多,他也素了两年多。
因为没有再对谁动过心,澹台莲州以为自己清心寡欲了,看来情是裁了,欲却没有。
澹台莲州清楚地知道在发生什么,他还记得提醒岑云谏一句:“轻点,这农家的木板床不牢固。”
灵力游走在经脉各处,把疲倦、病气都驱散了,舒服他蜷了蜷脚趾。
汗继续流,像是把裹在他身上的疾病的淤泥给冲洗干净。
他感觉到那双冰凉的手在他的脊背骨节上点走,问:“怎么瘦了这么多,有在好好吃饭吗?”
他说:“没。”
颠得晕乎乎的时候,澹台莲州走了会儿神,晕乎乎地想:这事儿有什么意义呢?俩男的又不能生孩子。
只有那么须臾的快乐,过后,还会感到羞极了。仔细想来,他们俩做这事,其实他从未主动过。
但这世间的欢愉乃人之常情,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吧?
可惜,可惜。
他现在无甚力气,还是躺着懒得动吧。
发了一身汗。
睡过去了。
翌日再醒来时,烧已经褪了。
身子轻快了不少。
澹台莲州是被马蹄声给吵醒了。
外头一阵喧呼。
赵蛟焦急地说:“大夫,请快给我们东家看看病。只要你将他治好,我许你十金报酬。”
澹台莲州大致记起来了,赵蛟为了给他治病,去附近十里八乡地找大夫。
连他这样不缺钱的一国太子,离开了王都,行走在外,看病都这样不容易,更何况普通百姓。
回去以后是不是可以培养一批医学学生,在每座城里都安置一个官办的医署,如此一来,百姓们看病也会方便很多。
澹台莲州一边想着,一边自言自语地嘀咕出声。
“我觉得不错。”旁边有人附和道。
澹台莲州被吓了一跳,一转头才发现岑云谏还在,坐在屋子角落里,问:“你怎么还没走?”
说出来才觉得未免无情。
倒像是在赶人走似的。
昨晚上两个人说不清楚地抱到一起,你情我愿的做了荒唐事。
我是脑子烧了,你也脑子烧了吗?澹台莲州腹诽,却没有指责,他一个男子也不讲贞-操。
反正他俩做这事,他又不吃亏,没费多少力气,身子还变得爽利。
尴尬像是悄然上涨的潮水。
静默。
又同时开口:
“谢谢。”
“抱歉。”
“谢谢”是澹台莲州说的。
“抱歉”是岑云谏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