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韩阳羽在昆仑时一直是外门弟子,尽管他早有听说昆仑首席弟子岑云谏为了报恩与一名凡人成婚,并且知道那是个男子,但那人究竟姓甚名谁,他无从得知,也没兴趣知晓。
隐约也有听说,曾有人想要通过讨好岑云谏的凡人伴侣来获得好处,然而岑云谏油盐不进,最终还是作罢。
澹台莲州也不认识他。
以前还在昆仑的时候就不认识,后来他也只是大概知道被岑云谏赶出师门的前嶙山置守姓韩,并不清楚具体姓名,更没往那个人身上去想过。
他既不知在昆仑有澹台莲州这个人,更没有见过。
他只当是个凡人剑客。
至今为止,被逐出师门一年多,韩阳羽都过得稀里糊涂。
最初是无法接受,他不明白怎么是自己就被赶出来了呢?
不过是死了几个凡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凡人就像是野草一样,生生不息,又不贵重。凭什么赶走他?凭什么?
他甚至不屑得到凡人的救助,遇见过把他奉为座上宾的,结果夜半把他给药倒,把他身上仅剩的一些宝贝都给抢了。
他半道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对方惊讶:“居然没药死?”
说罢磨刀霍霍地向他走来,他想要教训对方,奈何有心无力,最后选择灰溜溜地跑了。
若是个普通人,怕是已经被毒死了。因为他以前是个修真者,体质与凡人不大一样,才幸免于难。
当时,韩阳羽以为那是他这辈子所能遇见的最为羞辱的事情了。
但他那时不服气想,那几个欺侮他的凡人,是用了卑鄙阴险的手段才让他在阴沟里跌了跤。
假如大家真刀真枪地比试,绝非他的对手。
然后现在他就遇见了一个用剑战胜了他的凡人。
这已经非常屈辱了
且还只用了十招,还当着他的面救下了大娘。
对他来说,这太太太屈辱了。
方才澹台莲州与他打斗时用的剑法也为自创,而非昆仑所教的剑招。
但澹台莲州有认出来这个落魄剑客用的剑招有昆仑的风格。
说得通。
他想,大抵这人是在因缘际会之下,无意中见过昆仑剑修,所以才会尝试着模仿一二,假扮仙人。
韩阳羽脸色发青,难看至极,他怔愣原地,只觉得像是有一盆岩浆从他的头顶心浇进来,焦灼烧心。
原来、原来,在凡间,也有这样厉害的凡人剑客?竟能与他这个被废的剑修不相上下……
正想着,便听见澹台莲州冷静自若地又唤了一声:“兄台?”
韩阳羽两颊紧绷,摆着张臭脸,没好气地说:“不必。我也不是在欺辱这个村子的百姓,而是在保护他们,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一个少女不客气地打断了:“又没人求着你保护。你自说自话,说要保护我们村子,然后就理直气壮地要东西吃。”
“你这么大一个男人,也不知道要自己劳作赚钱,不会种田种地,就知道拿把剑耍威风,真是不知羞!”
韩阳羽那虚假的傲气一下子被戳破了,漏了个一干二净,他被臊得面红耳赤。
他瞪了一眼少女,少女也回瞪向他。
韩阳羽连凶都凶不过,他垂下眼睫,多日没有好好整理的头发有些凌乱,低头,轻嗤一声,憋屈地说:“没想到我堂堂昆仑弟子也会有这么一天,连个小小的凡人女子都能随意骂我。”
少女听见了,还要叉着腰继续教训他:“谁骂你了?我说实话而已,我有一个字骂你了吗?整天昆仑昆仑,我从没听说过什么昆仑,你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我只听说过莲州公子!”
澹台莲州:“……”
他转过去,很不相信地问:“你是昆仑弟子?”
这人知道昆仑?
韩阳羽心里咯噔一下,重新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澹台莲州,欲言又止。
他被赶下山以后,想要步行回昆仑,看看还有没有转机。
嶙山置附近的村子和城池还有一些人知道昆仑,当他越走越远以后,有一天,他在路边一个茶寮问店小二,店小二毫无犹豫地回答:“昆仑?那是什么玩意儿?不知道!”
让他第一次感觉到,天下原来如此之大。
大到也有人不知道昆仑。
很多人都知道仙人,但只有少数人能说出昆仑这个名字。
而在这个村子,没有一个人听说过昆仑。
这个剑客是真的听说过昆仑吗?
却见这个美男子身边的小厮问:“昆仑?主公,你好像说过,上次来的那个仙人就是昆仑的剑修吧?”
澹台莲州点头:“是。”
韩阳羽将信将疑地问:“你……你知道昆仑?”
然后看见一丝惊讶之色的爬上澹台莲州的眼角眉梢,却被他礼貌地给掩藏了起来,说:“是。兄台是昆仑弟子?……不过,你这做派,的确很像。”
这话说得微妙。
韩阳羽品了两遍才回过味来。
这个剑客的惊讶就像是在说:你的剑术这么差居然是昆仑弟子?
之后又耻笑他的礼仪。
想发火也没用。打不过啊。
就是打过了,难道他的面子能回来?韩阳羽沮丧地想,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抱拳,没有承认自己是昆仑弟子,勉强地扯着嘴角笑了一笑:“一场误会罢了。既是如此,我自行告辞。”
他挺胸抬头,身姿僵硬,目不旁视地从澹台莲州身边走了过去,走出一段路以后,记起件事,不得不折回来,忍着羞耻,对澹台莲州说:“可否把我的剑还给我?”
农家少女闻言,不依不饶地说:“不如给我,我拿去镇上融铸了,打一把新的犁,正好抵你这阵子的买药钱和吃饭钱。”
大娘拉了她一下,想要让她息事宁人:“算了,小梅。”
韩阳羽正要生气,但对上大娘那张满是皱纹的慈爱脸庞,就发不出火来了。
他腹诽,有的凡人真是斤斤计较,不过几根草药,一点点钱,就紧咬不放。
一把俗铁的剑,也不稀罕。
心里还是不客气,但他的语气却和缓了太多,好声好气地对大娘说:“大娘,谢谢你的照顾,这把剑就送你了。”
大娘叫住他:“小韩啊,你等一等。我有东西要给你。”
她从家里取来一件羊皮做的旧衣裳,赠给他:“快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冷,带上这件衣服吧。不是什么值钱的衣裳,是我大儿子的衣服,浆洗过了,干净的,你别嫌弃。”
毕竟住了挺久,这家人的情况他知道。
大娘的大儿子早年为了生计,去山上打猎,就再也没回来,兴许是从山上不小心摔下去死了,也或者是填了妖魔的腹中。
大娘把他捡回来以后悉心照料他,在他刚醒过来的那会儿,有回听见大娘跟小女儿说:“我希望你大哥也被好心人救了。说不定他只是摔坏了脑袋,把我们给忘了,所以回不来了,但是还在哪里好好活着,活着就好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愧之情浮现在他的心头。
说不清,道不明。
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这件破衣裳,比以前得到过的法宝都要更珍贵。
珍贵到他不好意思伸手去接。
韩阳羽低声说:“谢谢大娘,我不嫌弃。但是这件衣裳是你儿子的遗物,对你来说很重要,我还是不收下了。”
说完,他不想再逗留,转身就走。
再一次被拦住了。
是被澹台莲州拦住的。
澹台莲州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轻易放他走。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人武艺高强,不管是不是真正的昆仑弟子。
等自己走后,万一这人要是回来报复村子里的人,村民哪有还手之力?
还是带走吧。
但澹台莲州说得委婉礼貌:“兄台,我与昆仑有旧缘,你若无处可去,还是让我来招待你一段时日吧。”
观察一下。
没有威胁再放走。
韩阳羽自然不想去,这显然不是把他接过去供奉啊。
可看看澹台莲州的剑,在看看对方那强硬的态度,最终还是服了软,乖乖地随澹台莲州走了。
大娘追上来,捧着衣裳:“穿上这身衣裳吧,天冷。”
少女难得看劝不动自己的娘亲,转来劝他:“收下吧,我哥走之前,我娘做了这身衣裳想等他回来以后给他穿,结果他一直没回来。反正留着我娘也舍不得卖,你拿去穿吧。”
澹台莲州听了都觉得有点眼睛发酸,跟着说:“收下吧。”
韩阳羽别扭地答应了:“嗯。”
大娘笑了起来,说:“我给你穿上。”
韩阳羽长得太搞,闻言,他弯下腰,任由大娘给他穿上这件羊皮袄。
近来天气转凉,他穿得薄,虽有些许灵力可以使他不至于被冻死,但依然会觉得冷,这件衣裳一裹上身子,立时暖和起来。
大娘不要任何回报,一直送他到村头,慈祥诚恳地对他说:“路上保重,找个活计,好好做工,挣点钱养活自己,下回不要再饿昏在路边了。”
要是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他会觉得羞耻,但是大娘对他说就不会。
韩阳羽的腰为了穿衣而弯了弯,没有再直回去,依然是微微伛偻背部,低声说:“好。”
其实他今年七十几岁快八十岁,只是看上去像三十上下的,这个大娘说不定年纪还比他小。
他却觉得自己那么多年在山上修行的时光,都像是虚度了似的,没有任何意义。
【第十八回】
“那人谁啊?”
阿鸮问小飞。
阿鸮只知道白日里,太子被小飞叫走,单独出去了一趟。
不多时,带了个奇怪的男人回来。
小飞不甚在意地说:“一个骗子,太子怕他留在那会害人,所以把他带回来看管一段时间,给他一碗饭吃就好了。”
哦,原来是个坏东西。
消息一下子传开了。
韩阳羽到这营中以后,虽说吃饭是不愁了,但是走到哪都会受到注目礼。
当然不是善意的目光。
他没有被关在囚笼里,也没被缚上手脚,可就是他半夜想起身如个厕,身边睡熟了的士兵会立即醒过来,跟质问犯人一样问他要去哪。
而他到军营的第一时间便发现了这人是谁。
——真是冤家路窄。
居然就是害他被逐出昆仑的昭太子,也是他寄住的那个村子里都人人知晓的莲州公子。
韩阳羽不清楚昭太子知道多少,没敢表露自己的身份。
这会儿他也隐约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个昭太子被抓还能活着回来,看他本身的剑术,和这令行禁止的军队,都是他从未在凡人身上见识过的……
士兵们在午休时自发地比试剑术。
铁剑用树枝替代。
韩阳羽看得心惊胆战。
这剑招看上去颇为精妙,与昭太子是一个路数,也是他在昆仑时也没见过的。
虽说这些士兵的剑术比不上太子厉害,可人人都会这么一手剑术还是让他莫名觉得可怕。
是现在的凡人都变得这么厉害了?
还是只有昭太子是这样?
坐在韩阳羽身旁的士兵见他脸色变幻,揶揄道:“你不是仙人吗?听说还是个修剑道的?怎么样?要不要上去跟我们比比?”
韩阳羽被推了上去,不情不愿地与士兵们比试了,不太费力地赢下了比试。
因此,他今天的晚饭多得了一块红薯。
几个士兵来找他,把他团团围住。
韩阳羽冷汗直冒,莫不是要报复他,心下惊惧不定地问:“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其中一个士兵咧嘴一笑,掏出一个窝窝头说:“你今天施展的那一手剑术可真不错,我们想跟你学。你要是愿意教,今天开始,每天我都把我晚饭分你一半,怎样?”
韩阳羽毫不犹豫地说:“不教。”
韩阳羽深感羞辱,鼻子都快被气歪了。
昆仑的剑术岂是能随便教给凡人的?他为了学到这套剑法当初费了老牛鼻子的劲儿了,一个窝窝头就想学?做梦呢!
“我用这块糖给你换行不行?”
“不行。”
“那这块布呢?”
“不行。”
“我有一块美玉,你看,多好的一块玉啊。”
“不行。”
其他士兵齐齐地看向掏出玉的那个小士兵,吵闹说:“哇,这不是你之前剑术练得好,所以从太子赏来的玉吗?这你也舍得拿出来?”
那人说:“舍不得啊,但是我还想把剑练得更好,下回不是还能有赏?”
士兵们碰了一鼻子的灰,纷纷扫兴而归。
“不教就算了。”
“剑术没太子高,架子倒是端得比太子还高。”
“就是,就是。”
“剑术这么高,也不曾听说用这剑术救过哪怕一个人。这剑术,学来也无用。”
“不学也罢,哼。”
“还自称是仙人呢,我们又不是没见过仙人,仙人也没有他这么傲。”
把韩阳羽一个人晾在原地,好不尴尬。
韩阳羽琢磨,昭太子是认识别的剑修?昆仑的剑修?是谁?跟一个凡人结交的,估计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吧。
一路上无惊无险。
韩阳羽被携着,一道来到了洛城,住进了军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