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是一座贫瘠的城。
尽管他们也有听说昭太子的名声,但并不期待其到来。
因为在这里的半数以上的百姓都是被流放到这里的奴隶,或者说奴隶的后代。
在听说昭太子要过来建设这座城池的时候,他们心中不但不欢喜,反而觉得很绝望。
因为建设需要人力,这意味着多半他们将会迎来更多的工作。
而寒冷的冬天即将来到,他们之中的一些人,怕是不能活着见到来年的春天了吧?
但昭太子进城时,洛城的百姓们还是纷纷去围观了。
毕竟一辈子也见不到几次这样的大场面不是?
那整齐的队列,强壮的大马,尖锐的兵器,与结实的战车,都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最大的念头就是:完了,到时候昭太子要是来征民夫,怕是连逃都逃不掉吧?
洛城百姓战战兢兢,等着被征用。
然而,几天过去了,昭太子一点儿要征用民夫的动静都没有。
他们在自己搭建新军营。
一切看上去是那样的井井有条,先是搭起临时的帐子,然后就开始修木头房子,一拨人修整平地,除草填坑,一拨人去附近的树林里伐木,得到木料。
为了赶在入冬以前,建好坚固暖和的房子,士兵们铆足了劲,每日热火朝天地干活。
原本军营所在的地方是一片荒地,在一个月之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了房子。
而那位名声赫赫的昭太子也一直在军营中忙前忙后。
澹台莲州很好认,你若是经过,那个长得最俊美的,身边总是跟着一只白狼的人就是他。
他这样正经,倒叫原本偶尔还会歌舞纵乐的洛城太守都不好意思享受了,又是送钱,又是来询问需不需要帮忙。
洛城太守本来还邀请太子住在他的家中,然而遭到了拒绝。
全城的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关注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接下去是要做什么。
澹台莲州每日亲自指挥调度,忙得脚不沾地,把韩阳羽扔进军营里以后就给忘了。
这都到洛城以后过了大半个月以后,有一日,在军营里见到韩阳羽,他恍然记起来有这么一个人,惊道:“他还在啊?”
士兵答:“你没说放人,我们就没放他走。”
澹台莲州问:“你们觉得他为人如何?”
士兵说:“脾气怪了点,喜欢打肿脸充胖子,但不算太坏。”
澹台莲州摆摆手:“那去跟他说,他想走的话可以自行离开了。”
韩阳羽没走,说要入冬了,能不能开春再走。
澹台莲州允了,但他要吃饭的话,得参加建设军营的劳动。
韩阳羽答应了。
反正他闲着也没事干,跟其他士兵一起干活就干呗。
负责看管他的士兵跟他住一个屋子住得久了,照顾习惯了,倒不叫他去做那种重活累活,说:“你一看就是公子哥出身吧?一身细皮嫩肉,一看就扛不动东西。别到时候把自己弄受伤了,还得浪费我们的草药。”
这不是讽刺他,真的是觉得他不适合做搬运,但是韩阳羽被刺激到了,捋起袖子露出臂膀:“你瞧不起谁呢?”
他跟着众人吭哧吭哧地干起体力活来,得到了一众士兵的刮目相看。
空时,士兵们向他夸赞说:“太子天生神力,我们要三四个人才能一起抬得动的木头,他一个人就能举起来。”
“太子的佩剑特别沉,之前在荒城那次你们还记得不?他把剑插在地上,我怎么拔都拔不动。”
韩阳羽说:“是不是上面附了法力?你们太子真的不是修道者吗?”
士兵们笑说:“没有。太子就是个凡人,不过有听说他似乎去过仙山学剑。”
听到这里,韩阳羽忽然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还有人说:“我觉得我们太子比仙人和妖魔都要更厉害多了。”
“之前那个魔将不就是我们太子杀掉的吗?就算是面对仙人,我们太子也不落下风。”
韩阳羽听得半信半疑,他想:吹得吧?昭太子有正儿八经地遇上过修真者吗?
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他之前输得不算太窝囊。
这位昭太子的剑术说不定可以称得上是凡人中的天下第一了。
这日。
韩阳羽又与一众士兵一起运送木材,大家有说有笑。
忽然,站在前面的士兵脚滑了一下,摔倒在地,眼看着粗壮的木头就要当着他的头砸下来了,他预先惨叫一声,等待着剧痛降临。
然而,数息之后,他睁开眼睛,却发现木头在离他只有咫尺的距离处悬浮住了。
韩阳羽咬牙切齿地说:“还没砸到你呢,叫什么叫?还不赶紧从木头
周围的人都看呆了,大家全部放开手以后,木头还飘在距离里面数尺距离的空中。
韩阳羽额头上青筋凸起,冷汗直冒。
等他们一走开,松开捏着的法诀。
木头重重地砸在地上。
“砰”的一声。
好一会儿以后,安静的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声“好”,其他人才跟着如梦初醒一般地扑向他,把他给抱住了,说:“哇,你真厉害啊!”“那是怎么做到的?”“用了什么戏法?”
韩阳羽面红耳赤:“法术!那叫法术!我不是说了我是仙人吗?我以前是修道者。你们又不相信。现在信了吧?”
“不要动手动脚的,我说了,我今年七十几岁,你们不能敬老一点吗?”
仙人本来对于他们来说是个很遥远的词语,但是韩阳羽跟他们睡一个大通铺上,混得太熟了,没人对他能升起敬畏之心,嘻嘻哈哈地夸他,还问:“那你以前怎么不施展给我们看啊?你还会什么法术?”
【第十九回】
韩阳羽没脸说。
既是剑修,自然最专注于练剑,其他法术他都是粗浅地随便学一下,如今灵力大减,施展出来就跟闹着玩似的。
凡人真是大惊小怪。韩阳羽想。对以前的他来说,这根树木跟小树枝没什么区别,他还能御起千斤重的剑呢。
唉,唉……往事不堪回首,他的目光黯淡了一下,现在他灵脉已废,身体就像是筛子一样,压根存不住灵力,也不知以后有没有可能恢复,重新做一名剑修。
他不想承认,多半是希望渺茫了。
因为救了一个士兵,韩阳羽在军营的待遇飞一般上升,大家看他的目光都变得和善了起来。
晚上分大锅饭的时候,伙夫还单独给他分了一碗肉汤。
澹台莲州这时才得知下午差点出事,埋怨了一句怎么不早点禀告以后,特意去向韩阳羽道了谢。
两人有半个多月没见面,这再见面,韩阳羽看待澹台莲州的心境已大有不同。
澹台莲州单独与他说:“多谢你施展法术救了士兵。”
不如物尽其用,又问:“可否请你担任监工,体力活就不必做了,大材小用。劳烦你在边上盯着,若是谁有危险就帮着扶一把。我会给你工钱,你想吃什么也可以提,或者给你换个单独的房间?”
韩阳羽想到那一群小士兵,明明是很嫌他们烦的,却说:“不换了,天气越发冷了,聚在一起睡还比较暖和。”
本来不怎么在意他的澹台莲州此时再看他,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全新的人,好不热切地问:“我差点把你给忘了,你还会哪些别的法术?你觉得用得上的。”
韩阳羽被他的热情给恭维得不好意思起来,说:“学倒是学了一些……我也不知哪些能用得上。”
在剑修看来,除了剑术以外的,都是随手一学,不甚重要。
他还能搓个火,或者凝一团水,或者刮一阵风。
这让他在野外露宿时,不至于无火取暖,口渴的时候能有捧水喝,刮出来的风也只相当于大一点的蒲扇,但要求再多的话,他现在的法力已经无法支撑了。
澹台莲州听了以后却兴致勃勃地问:“可能给我演示一番?”
韩阳羽羞耻地一一演示了一遍,澹台莲州看完,直说:“不错,真不错。你真有地方可以去吗?要么开春以后也别走了吧,留在我这,包吃包住,还给发工钱。”
韩阳羽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想想办法恢复灵力,虽然我现在灵脉已废,但我还想继续向天问道。”
“修道者果然都是一个心思。”澹台莲州略表遗憾,但没有给他泼冷水,甚至很有同感地说:“我懂,以前我也是这样想的……每次就是这样想着,才坚持苦练剑术,可惜,一直不能入道。”
韩阳羽看着他脸上浮现出的怀念的神情,近来心上的怪异之感再次浮现了出来,总觉得很熟悉。
澹台莲州对他笑了一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比我好,起码你还有灵根,若是有办法补好,是不是就能重新修炼了?虽然不知韩兄是遇见了什么坏事,才不小心损毁了灵根。但祝你能得偿所愿,能早日回复。”
澹台莲州对他越是友善——即使这是出于他救了士兵才获得的友善——韩阳羽想到自己之前在嶙山置时的所作所为,就越是羞愧。
他完全无法开口坦白说自己其实当时不想为了一个凡人跟魔将拼个你死我活,所以装成没看见,对昭太子被抓走一事袖手旁观。而后又因不想被责罚,所以欺瞒了昆仑。
假如澹台莲州知道的话,一定二话不说赶走他吧?
还有军营里对他多加照顾的士兵们,也会对他怒目而视吧?
澹台莲州为了感谢他,还赠送了一壶珍贵的高粱酒。
韩阳羽带着酒回去,要转赠给士兵们喝。
那个同他关系算是最好的士兵张氏说:“倒是赶巧了,来,分我一杯,我送给我兄弟喝。”
韩阳羽奇怪地问:“哪个兄弟?也没见你跟谁很要好啊,就一杯你还要送过去。”
对方淡然地说:“哦,我兄弟死了。”
“之前我们结伴一起去救太子,他被妖魔杀了。”
韩阳羽愣住。
小兵还在继续说:“我跟他从小一块儿长大。刚好今儿是他的生日,等会儿我想对天祭拜他一下,给他敬一杯酒,让他在地下尝尝我送他的酒。”
半晌,韩阳羽才觉得自己重新能够呼吸,他说:“你们一群凡人,怎么敢跑到妖魔的地盘上去救人呢?”
大家说:“要是只有我们自己去,那是不敢地,这不是大伙在一起吗?”
“是啊,而且还有杨老将军带着我。”
“哈哈,我是荒城的,我跟着太子呢。”
“为了太子就不怕。”
韩阳羽语塞半天,又道:“要是当初辖管昭国的仙人没有玩忽职守,一开始就把魔将赶跑,将太子救下来,你的兄弟就不会死了……”
小兵直视着他,目光澄澈:“我不指望仙人来救我,我们在碎月城那么多年,仙人都没来救我们,只有太子来了。”
“我信太子,不信仙人。”
“我兄弟死得不冤,我跟他出发之前就说定了,无论我们之间谁死了都有可能。”
“死了就死了,没关系。”
“黎东先生把他的名字刻在了长功碑上,以后,想必有一天,我的名字也会被刻在上面。我觉得值得。”
一时间,韩阳羽竟然为其锋芒所慑,居然心生怯意。
他居然被一个小兵给看得惭愧起来了。
灵根被废一年多以来的不服气、不理解,在这一时刻尽数消无了。
他现在心甘情愿被处罚了。
他以为他顶多是傲慢自大,何至于被罚得这么重。
可在昆仑,有谁把凡人放在眼里吗?他以为这些人都卑如草芥,都无条件地仰望着仙人,祈求着仙人的怜悯。
其实他压根没有认真地低下头来,仔细去看过。
直到现在自己摔了下来,才终于看清楚了凡人们。
自这天起。
韩阳羽抱着偷偷赎罪的心态,勤勤恳恳地为建设军营而干活,他打算干到春天就离开,如此就不用再面对自己的错误了。
但是,在九月末的一日。
韩阳羽正在林子里监工,一声清越的鸟鸣自天落下,飘荡在秋意盎然的山峦林壑之间。
听上去有点耳熟。
他抬起头,看见一只青色长尾的神鸟飞过,被吓了一跳。
旁人笑话他:“你不是仙人吗?怎么这么大惊小怪的?居然还会被吓到。”
“我原还以为仙人都是像天上的那位一样呢,没想到还会有跟老韩这样的。哈哈哈。”
韩阳羽脸色糟糕。
他是被吓到的,但不是因为没见过,正是因为见过所以才会被吓到了啊。
青鸟紫云车全昆仑上下只有一个人有。
正是仙君岑云谏。
韩阳羽直想找个地方赶紧躲起来,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仙君怎么可能是特意为他而来的。
别人问他:“你怎么了?”
韩阳羽强作镇定,指了指天边,问:“你们都知道天上的那位仙人是谁?”
答:“知道。是太子的仙人朋友。”
韩阳羽:“?!?!?!”
岑云谏还没落地,澹台莲州就被禀报了。
他带着两个弟弟一起走出屋子,在一片空地上迎接岑云谏降落下来。
两位小王子,阿辛与阿尚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惊讶得睁大眼睛,舍不得眨眼。
岑云谏见他还带着两个孩子,还是跟他相貌相似的孩子,愣了一下,才走上前去:“好久不见,你又清减了。”
俩孩子一左一右,仰着头,看看澹台莲州,又看看岑云谏。他们想到母妃跟他们说的一些关于太子哥哥的小八卦,心想,这位就是太子哥哥在仙山上的前夫了吧。
长得真俊,难怪太子哥哥回来以后,对旁的美人都瞧不上眼。
澹台莲州问:“有要紧事?你还亲自来了。”
岑云谏摇了下头:“无事。今天是你生日,前几年都没机会祝贺你,今年正好得空,就想来见你一面。”
“我来送你礼物。祝贺你生日。”
澹台莲州笑起来:“是有这回事。今天也是你的生日啊。也祝贺你。”
岑云谏的眼角眉梢舒缓了些许:“嗯。”
澹台莲州问:“我给自己准备了几桌宴席,要一起吃一顿吗?”
“我请你喝一盏桂花酒怎样?”
不喝酒的岑云谏却未作犹豫地答应下来,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