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木求鱼05
艾吃鱼还是头一回, 看到谢元璟如此高兴的模样,哪怕不刻意微笑,也不言语, 光是在那里站着不动,便知道他心情很好。
由此可见, 过去的百年,对方未必过得开心。
艾吃鱼暗暗收了收爪子, 心下总归内疚,从前他只考虑自己认为重要的, 从不考虑徒弟心中认为重要的,只叫徒弟听自己的安排便好。
事实证明,那样的教育方式不行。
如今对方又重归自己门下,艾吃鱼顿觉头大, 以后指点功法这块也归自己管了吗?
他很忐忑, 教品行品行没教好,指点功法更是算了吧, 自己连握剑的姿势都不标准……
百年过去, 师尊还是那个师尊, 依旧很一般!
从早晨开始, 师尊便望着天空在沉默。
在谢元璟心目中, 师尊练的法门很高深, 即便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也有可能正在修炼。
这种时候,他不敢打扰, 只安静地待在一旁, 不近不远。但如若师尊有需要, 他一伸长臂便能够到。
艾吃鱼才不是在修炼, 是真的在发呆。等他发呆回神,便看见谢元璟在身侧,眉眼温和,似乎是自己的专属表情。
心下一热,艾吃鱼便同他说话:“咳,你现在每日修炼,还需要指点吗?”
照他说,气氛真是古怪得紧。
两人之间亲还是亲,不拿彼此当外人看,可是……那种不自在始终萦绕在心头。
“无需指点。”大成剑修么,早已不是初学者,其实哪怕是当年,依照谢元璟的天赋,亦是多数时候自己埋头苦学,偶尔实在倔不下去,才会问问扶摇子。
这些都是不能与师尊说的,大抵说了又会被骂倔驴。
倒不是谢元璟害怕挨骂,只要是师尊,他挨的骂挨的打还少么?
只不过是怕叫对方担心。
“哦。”艾吃鱼点点头,与他说明白,“你回了我门下,但我依旧是没有能力指点你的,若你在修炼上遇到了麻烦,还请你自己多多想办法,莫让我担忧。”
“是……”谢元璟眼神柔和,偷偷看了师尊两眼。
终归是师尊心软,未曾与他计较。
艾吃鱼:“我不会赶你走,你也不必终日这样守着我……我是说,你可以去做自己的事情。”
谢元璟疑惑,师尊这是嫌弃他黏糊,赶他走吗?
想了想,他低声:“师尊,弟子无事可忙。”
不是借口,是真的没有。
艾吃鱼诧异:“没有?你不必去给小弟子们授课吗?”
只见谢元璟的嘴唇动了动,未曾说什么,艾吃鱼已然明白,自从太上天宫发了那则告示,谢元璟也等于失去身份,的确不应该继续授课。
谢元璟眼下是闲杂人等。
“挺好的,跟为师一样。”艾吃鱼轻咳一声,曾经,他想要找个资质平平的徒弟跟自己一起虚掷光阴。
如今也算完成了心愿,只不过徒弟还是那个徒弟,跟资质平平搭不上边,唯一改变的,是他不再勉强徒弟走什么道路。
艾吃鱼摆摆爪子:“你不必说,我明白了。”
“嗯。”谢元璟应了一声,继续垂眉安心坐着,以为这样便可以光明正大黏着师尊。
岂料师尊又问:“那你自己的事情呢?”
谢元璟怔了怔,回师尊道:“弟子自己也没有什么事情。”
他说罢,有些持不住地侧头看看艾吃鱼,试图从眼神表情中探知,师尊是不是嫌弃自己?
“……”那倒没有。
院中的桃花正是应季,被风吹落了满地,有些落在艾吃鱼的身上,使得他痒痒的
,时而抖一下身上的毛发,或者抖一下花瓣碰到的耳朵尖。
思来想去,谢元璟轻叹:“我记得师尊喜欢喝桃花酿,弟子收集些桃花,给师尊酿酒。”
艾吃鱼闻言抬头,院中这颗桃树不算大,如果要酿酒的话,远远不够吧?
“这附近山上有一大片,弟子到那里收集。”谢元璟顿了顿,像是故意一般又添了一句,“横竖师尊不想见到我,叫我去忙,我这便去。”
“……”艾吃鱼叫这人控诉得好生冤枉,自己如何不想见到谢元璟了,明明是觉得……不必如此黏糊。
虽然他们当正经师徒的时候,亦没有分开过,吃喝睡觉都在一块,自己更是如同长在对方身上一般,想想都觉得丢人。
谢元璟说罢,果真要去山上采集桃花。
想到那漫天桃花飞的景象,艾吃鱼心中亦是蠢蠢欲动,如此好看的画面,在桃花林中奔跑一定快活极了。
他亦是想去的。
但不知为何总觉得不自在,好似他们不该黏糊在一起。
迈不过心中那个坎的艾吃鱼,只得眼睁睁瞧着徒弟离去。
对方的背影倒是轻松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般对他实行紧迫盯人,总害怕他一转眼便弄丢了。
亦不知这是哪件事的功劳,是那场兵荒马乱的成亲,还是名不副实的圆房,亦或者是前几日的昭告天下。
艾吃鱼凝眉思来想去,觉得应当是这一切加起来的功劳。
除开已经快淡忘的那次糊涂经历,心下稍安的谢元璟,也不再向他索要肌肤相触。
最多是相拥一下,扣扣手腕,侍奉他时偶尔有点触碰……这跟以前当正经师徒没什么区别。
甚至还更加规矩。
至少以前,谢元璟有机会对他的原型上下其手,过一过手瘾,而如今连这个也没有了。
所以艾吃鱼不懂,这不是亏本买卖吗?
偏生,谢元璟看起来甘之如饴,乐在其中,似乎让他选,他会毫不犹豫地选后者。
大抵对谢元璟来说,不谈分离,万事大吉。
观察几日,果真如此。
他不动,艾吃鱼也不动,日子仿佛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
桃花酿不是烈酒,无需时间发酵,因此做得飞快,快到艾吃鱼的乾坤袋都快装不下。
“咱们在这里又吃又拿,虽人家不在意,但……又不是无家可归,既然断了关系,我们回自己的洞府去。”艾吃鱼心里盘算,相比隐居在别人家宗门深处,他更爱自由些,他们也是有山头的。
一向以他心意做决定的谢元璟,这次罕见地不同意:“师尊,再过些时日吧,现在还不是离开太上天宫的时候。”
“哦,为何?”艾吃鱼疑惑。
“扶摇子前辈,叫我为他办最后一件事,不日启程。”谢元璟回答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过既然如此,艾吃鱼肯定没有意见,莫说一件了,就算十件也办得,他说:“好,那我便在此处等你回来,不知你要去多久?”
被师尊那双大大的眼睛看着,谢元璟定了定神,眼眸落在某个点上,开口:“那不好说,可能回来的很快,也可能回来得慢些,不过师尊放心,只是一件小事,不会有什么危险。”
艾吃鱼点头:“那就好,你安排好了便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好。”谢元璟看师尊两眼,随即垂眉微笑,仅此而已,他已十分幸福。
“咳。”艾吃鱼轻咳一声,用爪子搭在徒弟手上,说,“虽是小事一桩,但也要谨慎周旋,切勿大意。”
他本是想表现得亲近一些,可惜话从口中说出来,依旧满满师尊的味道……他便不再挣扎,反正徒弟不
介意。
“是。”谢元璟怎会介意。
若能与师尊一辈子保持如此平和的关系,他求之不得。
此次出行,却不是奉了谁的旨意。
实则是谢元璟,去处理自个的那些破事。
没有理清之前,他不敢妄自领师尊踏出太上天宫半步,非是对自己不自信,只怕万一罢了。
江湖事,江湖了。
那则告示出了几天,已有些人蠢蠢欲动,开始打听谢元璟的下落。
但不得不说,太上天宫的态度尤为暧昧,那些人即便有胆子打听下落,也不一定有胆子真的敢动手。
听闻,玄檀道君身后还有一位师尊,不知是何许人也,只知,与扶摇子关系匪浅,他竟然也是一位不世出的大能。
如此一来,要对玄檀道君做些什么,像难上加难。
玄英剑宗上下,早已想要玄檀道君的狗命,只苦于对方身后靠拢太上天宫,不敢大动干戈。
如今听了这则告示,他们蠢蠢欲动,怒火中烧,但依旧不敢乱来。
“却不知那太上天宫是什么意思?若是我们动了那狗玄檀,他们会不会和玄英剑宗过不去?”门内冲动的年轻弟子,咬牙切齿,拳头握得死紧。
玄英剑宗的上任宗主陆长寻,死去已有十余年,如今担任宗主的乃是他长子陆霁,杀父之仇,一直记挂心头。
但说实话,他的修为的确比不上杀父仇人,甚至差得还挺远。
若要去寻仇,必然是率领宗门内修为最高的众弟子,一同前往。
“有朝一日,我必亲手杀他。”陆霁许下誓言。
他不仅要亲手杀了玄檀,还有一个问题,一直想弄清楚,玄檀不明不白杀了这么多人,究竟是为什么?
为何是他的父亲?
陆霁一定要问清楚,在玄檀被他斩首的那日。
此时,谢元璟正在与以前结下的仇家谈判,他过去杀的那些人,有些孑然一身,死了也便死了,有些身后联系着宗门,或者家族,需得有一个交代。
无非是一场,不怎么公平的决断,谢元璟给他们杀自己的机会,若是杀不死,此事便了。
这些人,一开始很惊慌,以为这杀人魔头又要选谁祭剑,都吓破了胆子。
强忍着惧意听下去,谢元璟让出的条件,叫他们匪夷所思,只用二成功力?
“你怕是想骗我们上当?”被谢元璟头一个找上的人,不信有这种好事。
“我要杀你,何需用骗。”
听出对方口吻中的狂妄,还有不加掩饰的轻视,那人气得颤抖。
谢元璟:“你不想杀我?”
若是这人不想杀他,那就再好不过,他去找下一个。
那人眼含怨毒:“呵,我怎会不想杀你?我做梦都想杀你!”
谢元璟:“那你还等什么?”
对面那人面露迟疑,满眼都是不信任,谨慎地问道:“你真的只用二成功力?”
谢元璟点头:“对,若你杀不死我,我也不会杀你,但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
没有人会相信,但是这笔恩怨,的确到了该了结的时候。
这人与谢元璟动手,便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相信对方会压制修为,因他亲眼看到,对方的威压,从深不可测,变得可以承受。
但他不相信,如果自己战败,还能从对方剑下活下来。
谢元璟仅剩二成功力,与对战之人旗鼓相当,谁输谁赢,比的是杀人技巧。
想必那人心中有数,一发力便是杀招,来势汹汹。
如何杀死一个人,谢元璟很擅长,可如何制服一个人,又叫他毫发无损,便是
难题。
与之纠缠之下,见了血,是谢元璟的血,他的胳膊被割了一道。对战之人没有一招弄死他,眼下正忐忑,因着自己也是强弩之末,再无翻身的可能!
“你杀了我罢!”那人兵器离手,摔在地上动弹不得。
谢元璟眼眸漆黑,看着他,语气淡淡道:“我说过不杀你。”
径直收了剑,他伫立在此人面前,抿唇想了片刻,有些话还是决定说清楚。
“不管你信不信,我杀他是因为我与他有仇,至于你,无冤无仇,我不会要你的命。也希望,你不要再来杀我。”
谢元璟从怀中,拿出一张纸,临走时给了此人:“这是我所杀之人犯下的罪行,但我杀他不是为了这些,只想告诉你,他的确死得不冤。”
那人拿着纸,瞧了几行龙飞凤舞的字,吃惊,又抬头看着谢元璟的背影,或许心情很复杂。
他……尽力了。
发生在身上的事,过于匪夷所思,此人憋在心里,一时并未与外人道。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只不过,后来听到有人再说玄檀道君的坏话,他会不情不愿插上一句:“或许此人……也没有那么坏。”
还算说话算数。
众人便会笑话他:“说的好像你跟他认识似的。”
“……”何止认识,还打过架。
说出去,好像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白天夜里,谢元璟都在做着同样的事,很忙碌。只偶尔在路上闲下来,有空想想师尊。
能够勾起他思念的情景很多,有时是天空中一朵像猫的云,有时是路边一只蝴蝶,或是下雨天积累下的小水洼……
便会想起师尊。
那些该死之人,所犯下的种种罪状,刚开始的时候,谢元璟从未想过要去收集,他报仇何须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