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木求鱼04
师徒关系, 从前是一道羁绊,眼下是一道枷锁。
艾吃鱼为人正直,极具责任感, 戴着这道枷锁, 他在谢元璟面前,一如既往是师尊, 从不滋养埋藏在心底深处那份悸动。
仍记得师徒从下界回来那次,在瀑布水潭中,他第一次对徒弟脸红, 此后却未敢深想, 只一心关心徒弟的大道。
谢元璟同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对方爱了,便死缠到底, 仿佛没了爱人便会死。
细数过去元璟所做的种种,比眼下为爱折磨自个的痴男怨女还要疯狂执迷。
艾吃鱼每每想起,心绪难平, 自己这个徒弟啊……
等晏郎看到救命恩人口中的“心上人”,表情自是十分精彩,这位气质疏冷的高大剑修, 便是救命恩人的心上人么?!
“师尊。”由于战斗场地过于逼仄, 谢元璟身影略微狼狈, 肮脏的血迹沾染衣衫, 在击败蜘蛛后未曾收拾自己, 谢元璟便匆忙回到艾吃鱼身边。
晏郎闻言,表情又是惊诧, 原来是师徒俩, 救命恩人真是会开玩笑!
“蜘蛛死了吗?”艾吃鱼从情绪中抽离出来, 只眼神中暖意未消,看人时显得暖融融。
谢元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嗯,死了。”
“多谢二位搭救!”晏郎起来跪拜,被蜘蛛抓进来那一刻,他心若死灰,以为这辈子再也回不到心上人身边,没想到绝处逢生,心下激动,诚恳叩拜道,“两位大恩大德!晏郎没齿难忘!”
“不必客气。”艾吃鱼躲开徒弟那过于炽热的视线,与晏郎说道,“你勇气可嘉,真诚可贵,明知此地危险,却毅然决然前往……”
“这又有什么?”晏郎不好意思道,“恩人也是有心上人的,便知道,为了她,无论做什么都是值得,死也是值得。”
如此赤诚的一席话,听得艾吃鱼不免心绪浮动:“但你死了她会伤心。”
假如最后还是走不到一块,那又如何是好?
非要一死一伤么?
难道不能,各自安好?
“她会伤心,但她知晓,我这样爱着她,我不悔。”晏郎低声。
“你离开三年,若是她已经另嫁他人呢?”艾吃鱼假设道。
“我亦不悔,不怪她。”晏郎怔了怔,喃喃。
艾吃鱼发现自己吓到人家了,忙道:“你放心吧,她没有另嫁他人,她一直在家中等你。”
那位小姐,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坚持爱情。
“回去吧。”谢元璟轻声提醒。
艾吃鱼扶起脱力的晏郎,走出蜘蛛洞,令其重见天日。
五蕴山庄,庄主与女儿坦诚,对方却不肯信他,直到晏郎归来,三人方才抱头痛哭,再无隔阂。
他们哭过一阵,携手前来感谢艾吃鱼师徒。
“诸位不必如此,如今团圆了便好。”艾吃鱼说道,他心中还有其他事,笑着寒暄几句,便提出告辞。
从始至终,谢元璟站在他身侧,像一把凛冽而无言的剑,不曾将自己融入其中。
艾吃鱼偷偷看了徒弟两眼,欲言又止,心下叹气,仿佛从一开始便是如此,谢元璟与这世间无关,对外界漠然,且不信任,仿佛无情无欲。
只艾吃鱼知晓,对方才不是无情无欲,只不过这些七情六欲,只投放于自己一人身上。
如此想来,他们师徒都是一样的,艾吃鱼想想,自己的很多情绪,也只针对谢元璟而生,对旁人再没有更多情绪。
“师尊对众生有大爱,何时分弟子一点。”谢元璟跟在他身后,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呢喃,仿佛不是在询问,只不过是喃喃自语。
艾吃鱼说不
出什么承诺的话,他眼下还是心乱如麻呢,但绝对也不想叫徒弟伤心。
便扣了对方的手腕,妄图用这点肌肤接触,安抚徒弟的心情:“走吧,去太上天宫。”
“好。”谢元璟知晓,师尊要去太上天宫做什么,左右是为了他的事。
似乎从下山以来,师尊便不停地为他奔波,他想到心里会痛,却无法解决。
太上天宫,人人都已知晓,玄檀师兄竟然早已拜师,且师尊并不是掌门师叔扶摇子,只是一个名不经传的妖修。
这不是最复杂的关系,最复杂的关系是,他们的掌门师叔指点了玄檀师兄百年,好歹算是半个师徒关系,但其实掌门师叔想收的徒弟是玄檀师兄的师尊!
还有更复杂的,玄檀师兄半路离开自己的亲师尊,来到太上天宫求道。成道后再遇亲师尊,他想回到亲师尊身边,并且是以道侣的身份。
“……”错综复杂的关系,脑子稍微笨一点都理不清。
艾吃鱼打了个喷嚏,就好像有人骂他似的。
脑子笨一点都理不清,说的可不就是他么?
身在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他身为当事人也理不清了。师尊和道侣只能选一个,可眼下他们好像两种都当不好。
艾吃鱼放不下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责任感,而谢元璟更是贪心,似乎两种都想要,但凡失去哪一种,都叫他如剜心一般疼。
他二人出去了,众人都当他们已经双宿双飞,不会再回来,不成想如今又双双出现。
但也不是长住,而是来辞别。
未曾见到扶摇子之前,艾吃鱼在心中酝酿了许久,说辞都准备好了一套。
只不过真正面对与自己师徒有恩的扶摇子,他仍是羞愧不已,难以启齿。
这该怎么说出口啊?
求人的时候各种烂招许诺,眼下徒弟成道了,就要与人家断绝关系,传出去谁不骂一句白眼狼。
“师尊,让我去说。”
谢元璟看出师尊窘迫,不想叫他为难,便主动请缨。
“不行,你这张嘴,还不定会把事情说成什么样。”
艾吃鱼想也没想地拒绝,要是徒弟这张嘴会说话,他们之间恐怕又是另一番光景。
谢元璟便不说话了,他们之间,只要师尊不提出让他离开的话,他都是千依百顺,师尊想如何便如何。
连着奔波,二人都未曾消停下来,好好说话。
如今在谢元璟的小院里,谢元璟弯腰靠近师尊,表露出想拥抱的渴望。
他连呼吸都屏住了,低声询问:“师尊,可以吗?”
未挑明心迹还好,自从向师尊挑明心迹后,谢元璟对于肌肤相触的渴望,与日俱增。
艾吃鱼从前不少被其拥抱的经验,但如今与以往已是不同,此拥抱不再单纯,对方心里头对他是另一种渴望。
垂眸看着半跪在身前的徒弟,艾吃鱼只要想到,从前这逆徒跪在自己身前,脑子里想的全是苟且之事,他便忍不住心如火烧水沸般滋味复杂。
见他没有反应,谢元璟眼底一片黑寂。
有些无措,也有些意料之中的自厌。
做了那种事,如今还能安然跪在师尊面前讨好,已经是最大的宽恕。
若师尊再狠心些,一句诛心的话,便足够叫他飞灰烟灭。
师尊未曾说出那句,我的确厌恶你,是谢元璟心底唯一的希望。
艾吃鱼一走神,便是大半天,等他再回过神来,才发现徒弟已经跪了许久。
他不是故意的,对方不会认为他在故意惩罚吧?
看他一动不动地跪得很老实,艾吃鱼到底还是心软,暂且压下心事,拍拍身边的软榻:“……你过来吧
。”
谢元璟抬起黑沉沉的眼眸看他,有些不安。
“过来。”艾吃鱼再一次说。
“好。”谢元璟这回不再犹豫,欺身靠向师尊,他用两条手臂环住师尊,由松到紧,直到将师尊那比自己单薄许多的身子,完全裹在怀抱中。
拥抱他们并不陌生,在下界那十几年,再亲密的举动似乎也做过。
艾吃鱼曾坐在徒弟腿上吃烤红薯,冬天时猫爪子在人家衣服里头摸来摸去……
只不过当时艾吃鱼没有多想。
是自己的错,忽略了徒弟也只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过于亲密的举动,总会惹人产生情愫。
如今挑明那层关系,莫说拥抱,连共处一室,都叫人十分在意。
抱得过紧,艾吃鱼的脸颊贴在逆徒胸前,耳朵下方便是对方的心跳,只觉得如擂鼓一般吵人……
这么激动么?
艾吃鱼不由偷偷伸手摸摸自己的胸口,应当还算平静罢?
两人胸腔里咚咚的沉闷心跳,交杂在一起,分不清了。
艾吃鱼心里叹气。
如若不是师徒关系,自己也不必如此难了。
不知抱了多久,谢元璟仍舍不得松手,平时冷清的脸上,如今犹如渡上一层柔光,线条凌厉的下颌,都显得没那么割人。
特别是看向师尊时,眼中似有温存的水波流淌。
艾吃鱼离开满是徒弟气息的怀抱,咳了咳说道:“嗓子有些干,你去沏杯茶来。”
大抵没有哪个修士像他一般,修为都这么高了,还是无法舍弃口腹之欲。
“是。”谢元璟低声,立刻去给师尊沏茶。
又不知他从何处弄来的活鱼,很快便在院子里架起炉炭烤鱼。
“卖乖。”艾吃鱼嘀咕了句。
心中仍然纷乱,不过既然茶都喝了,吃不吃鱼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吃了谢元璟的烤鱼,还是一样的滋味。
再次做好了心理准备,艾吃鱼便去寻扶摇子说话,对方好似也有许多问题想问他。
“小猫,你那和佛祖的纠葛,解决好了吗?”扶摇子笑问道,还以为短时间内见不着这小猫了,如今对方又自投罗网,便不死心地问,“什么时候拜我为师呀?”
好好的小猫当什么和尚,秃驴猫,这不离谱吗!来他们太上天宫才是正经事!
艾吃鱼无奈颔首:“多谢前辈关心,已经解决好了。”前辈怎么总想着让他拜师,就这么想当谢元璟的师公么。
“我不想入宗门,自由自在地好。”艾吃鱼瞧见桌上没有点心,便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拿出一些摆在桌上,自己招待自己。
“你不肯就算了。”扶摇子似乎也是随口一问,他更想知道的是,“你和你那冷冰冰硬邦邦的徒弟如何了?”
艾吃鱼正是来说此事,如今对方先提起,他窘迫不已,藏在袖中的手指,无数次想探出来捂住脸。
如此师门不幸之事,实在难以启齿。
便模糊带过,艾吃鱼只说道:“扶摇子前辈,真是对不住,元璟未曾拜你为师,却在你门下叨扰百年,叫你劳心。如今他已成道,名声……也算不上好,大抵之后,还会更差。”
一旦师徒有首尾的消息捅出去,岂止是名声差,简直就是丑闻。
“所以,你想如何?”扶摇子是个人精,闻一知十,已经知道艾吃鱼的暗示。
艾吃鱼也知晓对方知道自己的暗示,便直接开口:“我想让元璟脱离太上天宫,宣布与太上天宫毫无关系,将来不管他是好是坏,都影响不到太上天宫的清誉。”
他窘迫看着扶摇子,歉意万分:“希望前辈谅解,我不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只
不过眼下这种情况,他不能继续打着贵宗门的名义行事。”
“你别着急,老头我明白。”扶摇子安慰道,捋须沉吟片刻,“小猫,实则无所谓,不过你若是与他商量好了,我也不拦着。”
“商量好了,他亦是赞成。”艾吃鱼说道。
又松了口气,扶摇子没有问他更多,否则他也不知如何回答。
艾吃鱼不知晓,扶摇子在他面前嘴上说着同意,回头便立即寻谢元璟过来叙话。
神情哪里还有面对艾吃鱼时的自然轻松,此时的扶摇子,脸上只有一片严肃与凝重。
他开门见山便问:“小猫说你要与太上天宫断绝关系,是小猫自作主张,还是你的意思?”
谢元璟垂眸,今日显得比往日都要温顺许多,不再又冷又硬,他回道:“起初是师尊的意思,不过我亦同意。”
反正扶摇子早已知道他的心意,因此他也不隐瞒,便坦白交代,“师尊害怕我们连累宗门清誉,他认为,一旦我与他的事情败露出去,便是丑闻。”
扶摇子浑不在意:“哪个大宗门没有丑闻?没有丑闻还能叫大宗门吗。”
在这强者为尊的世间,每一个强大的宗门,都不可能清清白白起家。
谢元璟在这世间摸爬打滚的经验比师尊多,自是认同扶摇子的说法,不过,他淡声:“师尊很介意,我怕他会因此更加抗拒我,便随他决定。”
“胡闹。”扶摇子紧紧盯着谢元璟,有些动气地说道:“你这些年在外头结了多少仇,你师尊不清楚,难道你自个还不清楚?”
且不说别的,单单就说那玄英剑宗的宗主陆长寻,当年被谢元璟不明不白地杀死,连个复仇的理由都没有给人家。
那自然是没有的,谢元璟所报之仇,乃是上辈子欠他的。
如今若是谢元璟宣布与太上天宫断绝关系,玄英剑宗定饶不了他。
“是结了许多仇,但都不足为虑。”唯一能够让谢元璟犹豫的,便是玄英剑宗,这宗门实力强大,与他迟早会有一战。
脱不脱离太上天宫,都是要迎战。
“你执意如此?”扶摇子问。
“嗯。”谢元璟央求,“别告诉师尊,我怕他忧虑。”
从始至终,师尊为他忧虑太多。
“你真是找死。”扶摇子不满道,“你自己找死便算了,若是连累你师尊,我也饶不了你!”
沉默许久,谢元璟抬起漆黑的双眼,承诺道:“我会解决的。”
只要与玄英剑宗做个了断即可,不会连累师尊。
想到师尊还在小院中,等自己回去侍奉,谢元璟便匆匆辞别了扶摇子。
艾吃鱼吃饱喝足,趴在高处等徒弟回来。
他想到一事,徒弟在外头结了许多仇家,若是没有了太上天宫当庇护伞,会不会反噬?
当然,脱离肯定是要脱离的,此前他们师徒已经占了太上天宫太多的便宜,如今再拖下去,会叫人越发羞愧。
只是要考虑清楚,往后该如何行事。
艾吃鱼想着这些,枕着自己的短爪子,不知不觉昏昏欲睡。
迷糊间感觉到,自己被人抱入怀中,那是他十分熟悉的怀抱。
这段时间艾吃鱼有些心绪繁杂,叫他对这个怀抱的主人生气过,但终归结底,他们的生活与成长密不可分,早已纠缠不清,难分难离。
师尊窝在怀里酣睡,谢元璟便盘膝坐在蒲团之上,也不是打坐,也不是沉思,他只是享受着这一刻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