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木求鱼03
徒弟就着自己的手喝茶, 这熟悉的一幕,叫艾吃鱼想起了尘封已久的过往。
彼时他刚下涂山, 对外界一无所知, 亦没有喝过香茗,便暗示弟子说,要品一品这人间香茗。
彼时谢元璟恭敬有礼, 心中压藏一串能铺满书案的仇人名单, 活像个被人抽了三魂七魄的行尸走肉,那时应当对他也没有上心。
就不知后来是哪个节点动了心。
艾吃鱼漫不经心, 脑海里却在想着徒弟的事,自从他遇到谢元璟以来, 种种都记在心里,只一件他很在意,这家伙开心过么?
哪怕是圆房那天, 得偿所愿, 艾吃鱼也不曾看到对方的笑容。
待庄主忙完自己的事务再回来,师徒二人已分开而坐, 一个认真品茗, 还是用的原来的杯子, 师尊并不嫌弃徒弟,一个望着窗外, 让师尊喂的几口茶水, 仿佛扑灭了内心那份躁动的欲求不满。
“抱歉, 让艾师父和艾师父的高徒久等。”庄主歉意道, 脸上露出苦笑来, 上回他请艾吃鱼过来, 已是遇到了难题, 如今过去一段时日,那难题已然越演越烈,“唉。”
“庄主请说。”艾吃鱼放下杯子,认真听他倾诉。
艾吃鱼有一双叫人难以拒绝的眼睛,漂亮而澄澈,最重要是有佛性禅心,望之不由安宁。
“艾师父,还记得上回我与你说的,我有一个女儿,她此前是天真烂漫的性子,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就变了个人,变得……变得……”庄主说到此处,眼底露出惧意,似是痛恨,但那好歹还是自己的女儿,他说不出难听的话来,因此表现得很是复杂。
“变得如何?”艾吃鱼轻声问。
“她……变得性情邪肆,出手伤人,还喜欢吃生肉……”庄主说到此处,神情难受,欲作呕。
一旁的谢元璟听罢,说了一句:“会不会是夺舍?”
艾吃鱼被吓到,这么严重么?他只以为是被妖怪上了身,或是中了什么邪咒。
若是夺舍,便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庄主闻言大骇,反应和艾吃鱼一般,所以艾吃鱼瞪了一眼徒弟,叫他不要危言耸听才好。
谢元璟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亲眼见过这种夺舍的例子,能够行夺舍之事,都是大奸大恶之徒,夺舍后性情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庄主可有得罪什么人么?”艾吃鱼仔细问清楚。
“没有没有,我信佛,素来与人为善。”庄主说道,“至少方圆百里内,无人与我结仇。与小女结仇就更不可能了,她终日待在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接下来庄主还说了一些事,交代得很清楚,艾吃鱼听不出端倪,心知无从可问,便道:“可否让我们见一见令媛?”
“当然可以,只不过……她性情大变后喜欢伤人,我命人将她关了起来。”
艾吃鱼师徒跟随庄主往深院中走去,关押那名小姐的院子在府邸最深处。
他们走近那加了木板固定的门,便听到里头砰砰的动静,似乎有人砸门。
庄主苦笑道:“每日都这样。”
“此前请过高人来看么?”
“请过了,没有半点作用,谁都瞧不出这是怎么了。”
听起来很棘手。
艾吃鱼用心在此处转了一圈,至少可以肯定这里没有妖邪之气。
“将门打开吧,庄主放心,她伤不了我。”艾吃鱼安抚道。
知晓他是得道高人,旁边还有一位看起来修为高深的徒弟,庄主便不担心女儿伤了他们,于是命人打开门。
明明是白天,里头却十分昏暗。
艾吃鱼踏进去之后,看到里头站着一个披
头散发的妙龄女子,正举着椅子要朝这边砸来。
一道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挡在眼前,轻易接下那把扔过来的椅子,同时周身冷意释放。
“别与她计较,她不是故意的。”艾吃鱼拍拍徒弟的手臂,叫他到一旁等着。
自己瞧着那女子,先是露出一抹微笑:“姑娘你好,我是游历到此的一名散修,你父亲叫我来瞧瞧你的情况,你眼下还有理智,能跟我谈话么?”
披头散发的女子闻言,又发出几声怪异的大叫,随手拿起身边的东西来砸艾吃鱼。
谢元璟并未走远,出手尽数将这些东西拦下来。
他释放出威压,试图镇压女子,却发现对方根本毫无惧意。
眼看着无法攻击到他们,女子瞪了瞪眼,粗声说道:“滚,不要多管闲事!”
“你是谁?还是这家的小姐么?”艾吃鱼看着女子的眼睛说,“你的父亲很担心你。”
一般人提到自己的亲人,再如何眼底都会有波动。
这女子却没有,眼中只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怨,一闪而过,很快又被恶意和愤怒填满。
哀怨?
这庄主真的有说实话么?
“哼,你们都是那个老头请来对付我的吧?别白费力气了,谁都拿我没办法!”女子说罢,心知自己伤不了这两人,便转身离开前堂,转身入内吃起大盆的生肉,生吞活嚼,吃得津津有味。
艾吃鱼自己身为妖精,都被这一幕弄得有些不适。
“如果你不是此间小姐,还请你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艾吃鱼强忍着不适,转过脸来细细观察对方。
“呵呵,你要如何对我不客气?杀了我?”女子说道,“若是他舍得杀了我,早就杀了,还会留我在这里放肆?”
的确如此,艾吃鱼在女子身上看不出任何破绽,便无从下手。
至少首先,得知道她是什么才行。
艾吃鱼无论如何都瞧不出来,便问谢元璟:“你有办法么?”
谢元璟肉眼也瞧不出来,他的眼睛还没有师尊厉害,不过,乾坤袋里倒是有一物可以解惑。
正是那枚铜镜。
反正徒弟那点心思,师尊早便知道了,眼下拿出来也没有什么可羞耻的。
“这是……”艾吃鱼看到铜镜的瞬间,便想起了关于他的故事,脸上的表情有点疑惑,“他不是被你毁了么?”
“没有毁,我一直留着。”谢元璟陈述,“铜镜可以看到照镜者内心深处的欲望,这镜灵我已收服,叫它帮个忙无不可。”
“……”艾吃鱼还是挺聪明的,很快便明白了谢元璟留着这枚铜镜的意义,那他就不得不好奇,“你贪恋镜子给你的幻觉,你看到了什么?”
“师尊明知故问。”对方目光灼灼,朝他看来。
“你拿给她照一照。”艾吃鱼没照过镜子,不知效果如何,倒也没有抱太大希望。
女子听见他们的谈话,目光变得警惕起来,对那枚镜子如临大敌。
“看看你是人是妖。”持镜的剑修说了一句。
“滚,拿开!”女子不想照铜镜,不过她只看了一眼镜面,便好像被上头的什么东西吸引住,目光震惊。
再后来便如同那员外公子一样,抱着镜子痴痴对望。
大凶大恶的邪物,也是个色胚不成?
艾吃鱼匪夷所思地想,这世间还有能够抗拒美貌的正直人士么?
他认为谢元璟也是一丘之貉,被他的可爱原型吸引住罢了,每每都费尽心思要‘侍奉’他。
然而看下去,事情便有了转折点,推翻了艾吃鱼心中所想。
女子的脸上浮现痛苦,追思,极致的深情和懊悔
,她唤了一声:“晏郎。”此时脸上全是泪痕,哭得肝肠寸断。
谢元璟立刻将她手中的镜子夺走,以免她过分沉溺,伤了根本。
“镜灵,将她方才看到的再重现一次。”谢元璟对镜灵下命令。
在他手中被搓磨了百年,镜灵并无反抗之意。
师徒二人朝镜面看去,里头显现的身影还是此间小姐本人,说明她根本就没有被邪祟纠缠,也没有被夺舍。
她只不过是喜欢一位贫寒青年,父亲不同意,心上人为了与她身份匹配,赴危险之地求成就,如今三年了无音讯,恐已遇害身死。
小姐一朝疯癫,打人吃生肉,自降身价,只为心上人。
艾吃鱼震撼不已,情绪久久不能平复,娇娇弱弱的小女子,为了情爱,竟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那盆生肉他看了都怕,痴儿,痴儿。
“那她心上人死了么?”
“镜灵不知晓。”
倒也是,镜灵只能照出人心底欲望,它又不是万能的,艾吃鱼为小姐的痴心感叹,随即看向谢元璟,说他一句:“倒是跟你一样疯狂。”
谢元璟无从反驳,脸上也露出了少见的沉思。
“你是在怜悯她?”艾吃鱼心道,那你还是有几分善心的。
谢元璟否认道:“物伤其类罢了,做自己认为值得做的事情,何须旁人怜悯。”
艾吃鱼:“别扭。”
徒弟似想说什么,艾吃鱼连忙摆手:“好了,且先解决这位小姐的事吧。”
“嗯。”谢元璟颔首。
师徒走出小姐的房间,庄主在外头焦急等候,见状询问:“二位高人,情况如何?”
他不敢进去,女儿见了他情况越发严重。
“已经有眉目了。”艾吃鱼问庄主,“庄主知道一个姓晏的年轻人么?”
庄主怔了怔,看起来是知道的。
“他是令媛的心上人,实则令媛没有被邪祟附体。”
“那是……”
“与心上人不知生离还是死别,受不了打击。”艾吃鱼指指胸口,“恐是心病。”
“什么?”得知女儿是为情所困才变成这样,庄主好像一瞬间老了许多,半天无法言语。
艾吃鱼问他:“庄主想不想让女儿恢复正常?”
这自然是想的。
“如若庄主同意的话,我们可以帮忙去找一找令媛的心上人,若没死,便将他带回来。”艾吃鱼不作建议,只问庄主如何选择,是要正常的女儿,还是要坚持棒打鸳鸯。
折腾了这么久,庄主恐怕也是心力交瘁,犹豫半晌后,他颓然叹气说道:“那便有劳两位去帮忙找人。”
“好说。”艾吃鱼征得庄主同意,微微一笑。
人人都喜欢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码。
只希望那姓晏的年轻人不要死了才好。
“元璟,你有什么能快速找人的法子没有?”艾吃鱼记得,徒弟什么都会,正的邪的,手段多得很。
“去他家寻一点他用过的旧物。”谢元璟果然会,艾吃鱼欣然地答应。
对方又说:“是邪术,不入流。”
艾吃鱼反驳:“追踪之术怎么就是邪术了?正道修士难道从来不用?”
那谢元璟就不知道了,他不是正道修士,亦没有交好的正道修士,唯一有的便是师尊,而师尊正直得可怕,不能当标准。
师徒去了晏郎住过的家,拿了对方用过的东西,在屋子里施展追踪术,结果便为他们指明大概方向。
艾吃鱼:“是不是说明他还没死?”
谢元璟回答师尊:“有八成机会。”
这话艾吃鱼喜欢听,只见徒弟等
着自己变猫,他便想起对方很喜欢自己原型一事,偏对着干,逗徒弟说:“不变猫,你在前头挡风,我搂着你。”
谢元璟略诧异,点头道:“随师尊。”
师尊要抱他,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御剑飞行对剑修而言如同本能,闭着眼睛都能飞,但师尊从自己身后伸手环抱住自己腰身时,谢元璟几乎持控不住飞剑。
艾吃鱼:“你会不会飞?”
谢元璟只觉,师尊是故意的。
“师尊放心,弟子不会做贻笑大方之事。”若是一名大成剑修从剑上摔下,他的名字必定会被载入史册。
“我有些问题想问你。”艾吃鱼拿徒弟宽厚的背部挡风,他自己将侧脸贴着对方,路途无聊,不如说说话。
“师尊请问。”谢元璟自是喜欢和他说话,这情景,仿佛又回到了下界那十几年,他背着师尊走过了很多路,师尊总在他背上叽叽喳喳地说话。
而他沉默寡言,城府深重,每回师尊说累了,他又抛出一个新话题,让对方说个不停。
“元璟,你从什么时候动的心思?是雪境?”
回忆过去,艾吃鱼将目光放到徒弟第一次情绪爆发那回。
他有意让对方拜别的师尊,结果徒弟很抗拒,跪在雪地苦苦央求。
“应当不是。”谢元璟想说,弟子上辈子便对师尊有好感,若是非要说什么时候动的心,好像无从确定。
也许是黑店那次,听见歹徒误会他们是相好,谢元璟心悸得厉害,羞愧中暗含着别样的激动,他既抗拒又享受这种心情。
“往后?”
“往前。”
艾吃鱼闻言,狠狠掐了一把谢元璟的腰,咬牙说道:“原来你早早居心不良。”
“冤枉。”谢元璟眉头都不皱一下,任掐说道,“不管师尊信不信,我根本从没想过真与师尊在一起。”
“没?”艾吃鱼冷笑,如果没有,那天发疯的又是谁?
师尊掐的地方越来越要命,指甲陷进肉里去,谢元璟这才眉头轻蹙,如实作答:“想了师尊一百年,再见师尊厌恶我,还要收新人,脑子里的弦便断了。”
“内疚吗?”
“内疚。”
“有没有想过一掌拍死自己?”
“有。”
“我们算不算真正圆房?”
“不算。”
谢元璟猛地闭上嘴,接着惊慌说道:“也可以说算,不然呢,师尊觉得还能如何?”
“你在骗我。”艾吃鱼早已隐隐觉得不对劲,说道,“那些都是假的,你自欺欺人罢了,以为弄那一出便能绑住我?”
在艾吃鱼瞧不见的角度,谢元璟面色如灰,眼中的光消失,瞬间跌入深渊:“师尊心里,是不曾有我的,我知晓。”
艾吃鱼心里亦是一抽。
碍于师徒之情,饶是徒弟对自己这般……他也不愿去细想其中心情。
他看着徒弟,声音低道:“绑住我的从不是那些花把式,元璟,若是你将自己照顾得好好的,你放下心中偏执,若我们不是师徒,若……”
艾吃鱼说不出口了。
若不是师徒,若没有这层阻碍。
自己心里,当真没有徒弟吗?
未曾道明的话,让谢元璟只当他是默认了。
他动了动嘴唇,最终不发一言,只轻轻吸了一口气,将自己从窒息中解救出来。
落了地,晏郎的方向便在方圆十里之内,所谓危险之地,果真是危险,远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够征服。
“他来这里做甚?”
谢元璟想到之前打听的消息,给师尊解答:“晏郎是个普通人,也许听闻这里有洗髓伐脉的
机遇,前来求道。”
庄主一直想要女儿嫁一个修士,自然看不起身为普通人的晏郎。
“那不得是九死一生?”艾吃鱼放眼望去,这看起来像个不毛之地,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孔洞。
谢元璟手中持有晏郎旧物,再一次用了追踪术,便带领师尊往其中一个洞口走去。
他们感到脚下非常粘稠,抬起脚一看拉出来的丝,雪白柔韧如同蜘蛛丝。
艾吃鱼:“这里恐是蜘蛛的巢穴。”
“师尊害怕么?”谢元璟将灵剑祭出来,手持一火把引路。
“不害怕,我可是各种小虫子的天敌。”艾吃鱼又开始吹牛。
谢元璟照了照这洞的宽敞,说道:“可是这只蜘蛛,少说也有两人高大,师尊你打得过么?”
艾吃鱼:“……”
火把烧掉了一些蜘蛛丝,顿时发出难闻的气味,在洞里缭绕不去。
“要不把火灭掉,不然气味会把蜘蛛引来。”艾吃鱼有点害怕地道,虽然他修为不低,但是他真的没有打过架。
“无妨,来了更好。”谢元璟却是巴不得打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