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慎微到底刚醒, 说完那两句话,就再次昏沉睡去。
不过这次,他渐渐平稳的呼吸起码可以叫人感知到。
房间里从刚才就陷入了沉寂, 看见他醒来时的兴奋和期待都被一把火烧成了灰。厉宁封愣愣的, “风先生,师父是看不见吗,因为药物的问题还是……?”
“衰竭。”
或许是心里隐约有预感, 风恪语气还算平静,慢慢把连慎微的手放在了被褥里, 给他盖好后,才转头看向房间里的其他人。
“他先前是听不到,现在也看不见了。”
他沉默了片刻,慢慢讲了一个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故事。
其实就是一个洒脱的少年, 跌跌撞撞,从十七岁, 到如今将近二十九,慢慢长大的这十一二年。
……
半个月后的初冬。
檐外枝叶覆薄霜,雀鸟起落。
窗棂透进清冷的光。
连慎微眼睛上蒙着一个两指宽的黑色布条,被应璟决搀扶着,在自己卧房里走了半圈。
他的发丝已经全然白了, 及腰的长发并未束起,披在肩上,下颌线因为消瘦而更加清晰。
走了这半圈而已, 却花了不少时间, 青年额角都见了汗。
连慎微缓了缓, “好了, 风恪,我歇一会。”
应璟决连忙将他扶到了软塌上,这房间里地龙烧的旺,他早就出了一身的汗,在身上随便一抹手,然后在连慎微的掌心写道:“要吃东西吗?”
他是以风恪的身份陪在连慎微身边的。
半个月前,小舅舅醒来的当晚,风先生同他们说了这些年发生的事。他才知道,他的失忆才不是生病,而是被当时的先帝亲自下了皇室的秘药。
大盛朝廷与浮渡山庄的仇恨也终于浮出水面。
小舅舅的伤,是当年追杀完坠月流的杀手之后,身受重伤,被妖僧捡去炼成了药人,经脉俱损,右手手筋被挑断,再拿不起剑。
十七岁到二十岁的这三年,他都在风家养伤。
无数次试图重新拿起剑,可惜都失败了,直到小舅舅知道,浮渡山庄的仇人远不止坠月流一个,还有朝廷上许多素有忠正之名的大官。
其中,魏立就是一个。
魏立。
他如何不记得。
当时他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和还是摄政王的小舅舅正式开始决裂的。他甚至还亲自去主持了魏立的葬礼。
后来南巡回来,魏立的坟墓被人挖了,里面的尸骨不翼而飞,他还震怒,重新叫人修缮了。
他想象不到,小舅舅听说他给魏立主持葬礼的那一刻,是怎样的心情。
应璟决知道这些事之后,扇了自己一巴掌,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整整三天的时间。
出来之后,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却一言不发的便将自己收拾好,接过了照顾小舅舅的责任。
风恪跟他说,小舅舅不想让他知道当年的事,如今浮渡山庄的仇恨都已经随着他父皇的离世而彻底画上了句号。
应璟决便点头,小舅舅不想他知道,他就不知道。
当日在佛泉寺。
他记忆恢复,莫达让小舅舅对着魏立的儿子下跪道歉,他如今知道了真相,就更觉得愤怒和屈辱。
虽听宁封说,小舅舅没有跪,只是略微低了下头,就被明烛用鞭子拉了过来。但是……跪与不跪,对一个生性骄傲的人来讲,怕是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就已经不重要了。
低下头的那一瞬间,就代表了放弃骄傲。
小舅舅心里如何想的,他们谁都不清楚,也不敢去提及。
应璟决望向窗台的那颗君子
兰,花以气节养之,据说是小舅舅一直在照顾,之前养的很好,可是自这次从佛泉寺回来后,这花就慢慢枯萎了。
叶片泛黄,花朵凋谢。
传言,花与养花人之间有气相连,连慎微折节受辱,君子兰渐渐衰败,很难不令人去联想到他自己本身的状态。
一想到这里,这盆君子兰就像一根刺一样,提醒着他们那日晚上连慎微低头的模样。
所有人都很默契的没有提及把它扔掉,而是一直精心照顾着,厉宁封从外面买了不少好土,连风先生都日日在那盆花的花盆里撒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就好像花养好了,人也会养好一样。
连慎微没察觉到应璟决的走神,蜷了蜷微痒的掌心,点了点头:“想吃点东西。”
其实连慎微醒来后的所有反应,都很出乎他们的意料,他近乎反常的配合治疗,每次到了饭点,都会努力让自己多吃一点。
还会在身体好一些了,主动要求下床走一走。
他废了一身武功,内力散尽,衰竭成现在这副模样,最初站立都勉强,到如今可以在房间里走几步,进步已经非常大了。
应璟决在他掌心写了个:“好。”
正巧外面厉宁封端着食物,叶明沁手里提了一包点心,风恪领着他们进来了,他看向应璟决,问:“你小舅舅今日如何?”
应璟决:“比昨日少走了一步。”
厉宁封将熬好的温和补汤盛在碗里,吹凉了些,就送到连慎微唇边。
即便知道他没有味觉,但也不妨碍他们想将不怎么好喝的补汤做的甜一些,还有叶明沁买来的刘记点心。
他吃饭的空当,风恪给他施针。
连慎微嘶了下,小声道:“……扎了好几日了,就不能少扎几针。”
二十多年如一日怕针的模样,又怂又可怜,偏得日日被扎,反驳都很小声。风恪瞥他一眼,“你身体好了就没事了。”
说完,他半天没等到回应,才忽然想起此时连慎微听不见也看不见。
风恪顿了下,嘴角下意识扬起的笑就散了。
应璟决抿唇,学着天南的口吻,在连慎微掌心写:“风先生说,您好了就不用挨针了。”
连慎微感受着自己如今这具无时无刻都在给他传递着虚弱感的身体,静了许久,然后换了个话题。
他道:“风恪,我那晚出现在佛泉寺,你确定璟决没起疑心吗。他怎么还不对摄政王府出手?”
应璟决写:“没有,都瞒过去了,风先生处理的。佛泉寺北夷奸细暴露,他现在没有时间管摄政王府的事。”
那就好。
连慎微出神了片刻,低声道:“可惜,听不见那臭小子叫我一声小舅舅了。”
应璟决鼻尖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还有宁封,”连慎微笑了笑,道,“那声师父到底是没有缘分听见。”
风恪看了一眼厉宁封。
后者将补汤的碗放在桌子上,和应璟决一起,在连慎微面前半蹲下来,仰头看着蒙着眼睛的苍白青年。
失去视觉与失去听觉,若只有一样,还不是与外界完全隔开。
连慎微这些日子,总觉得过的不真切。
他触摸不到外界,只能从一些不明显的反馈上,才能知道自己睡着还是醒了,是做梦还是正在经历一件真正的事。
像是被封在了一具躯壳里。
触感却被无限的放大。
感觉到掌心又有痒意,白发青年侧了侧脸,缚眼的黑色布条,从脑后缓缓滑落到脸侧,他仔细感应着。
有人一笔一划在他掌心写了三个字。
小。舅。舅。
写的很慢,
又有点说不上来的郑重感,生怕他感觉不出来一样。
写完便停了,好像在等他的反馈。
白发青年缓缓露出一个笑,温和的嗯了一声。
然后,他掌心上又被写了两个字,这次是:
师。父。
厉宁封跪下来,握住他的手,额头抵在青年沁凉的指骨上:“师父……”
白发青年唇角笑意加深,“听见了。”
厉宁封顿住,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
应璟决蓦的抬起头。
还没等他们心里那点希望亮起来,就听见青年继续说了一句:“是谁写着玩逗我开心呢,天南还是风恪?”
“你们两个的手比明烛粗糙多了,我可感受的出来。”
连慎微将自己的手收回来,指腹在泛红的掌心摩挲了片刻,笑道:“都快被你们写出茧子了。”
“……”
风恪垂眸看了眼呆愣住的应璟决和厉宁封两人。
心中轻叹。
到底不忍心再打击他们,只是道:“要哭出去哭,别在这惹人烦。”
有什么用呢。
仇恨可以消弭,但永远无法被聆听、被知晓的愧疚和悔恨,只会在每一个午夜梦回,都更加刻入骨血,这才是对活着的人的最大的惩罚吧。
施完针,风恪的衣角轻轻被拉了一下。
低头看去,是连慎微拽住了。
连慎微抿了下唇,显出些执拗:“这些日子,我一直按时吃药、吃饭,让自己好起来。风恪,我不想在京城了。”
“我想回金陵看看。”
他……
想回家了。
在金陵的家。
即便是污名满身,他还是想在临终之前,回金陵看看,就算不去浮渡山庄也是好的。
风恪不说,他其实也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太长的时间。
十七岁的连瑜白和二十八岁的连慎微,都是他。
他何尝不想把这两段人生分的清清楚楚,但他也只是红尘凡世里的俗人一个,如果真的能将过往全部割舍,就不会经常梦回曾经。
此间事了。
他也算无牵无挂。
连慎微想,他总该为自己活一活。
他一个违背家训的人,想回家看看,放在之前,定然是不被允许的。
可连慎微又想,阿爹阿娘素来最疼他,阿姐也惯着他,他如今这副模样,只是回去看看,死后也不会入祖坟,应该会被原谅。
连慎微感觉自己掌心被写了个好字。
他高兴,觉得自己这段时间配合恢复的效果还不错,于是又问:“你有没有能让我短时间可以看见的药?现在出发去金陵,到那里,正好是春天,我想再看一眼金陵的春色。”
就一眼就好。
风恪沉默片刻,终究不想让他失望,答应下来。
白发青年肉眼可见的心情好,比平日吃的多了一些。
他精力不济,一直多眠,吃完后漱了口,就躺在床上昏昏睡去。
一踏出卧房的门,外面冰冷寒意瞬间附在了身上。
初冬时节,庭院里的枝头灰蒙蒙光秃秃的一片。
风恪心事重重的眯起眼,身后应璟决和厉宁封一前一后出来。
叶明沁关上门,问道:“风先生要带义兄回金陵吗?”
应璟决皱着眉:“可是小舅舅如今的身体,能受得了一路的劳顿吗。”
“受不了,”风恪摇头,“怕是出京城不过五里,一个照顾不好,风寒就能要了他的命。”
厉宁封:“那您刚才答应?”
风恪:“他很久没那么高
兴了。”
什么都不想,像从前一样任性,还拿各种难办的事情刁难他。
“但是如果小舅舅知道您骗他,他……”
风恪:“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应璟决沉默了片刻,道:“有一个。”
其他几人看向他。
应璟决:“小舅舅想回金陵,无非是想回浮渡山庄,我可以把摄政王府改造成另一个浮渡山庄。”
风恪第一反应是不妥,可仔细一想,也不是不行。
连慎微如今大部分时间都昏昏睡睡,感觉不到外界,如果是行船,船舱平稳,和在卧房内差别不是很大。
风恪沉吟片刻:“你对浮渡山庄的格局还记得多少?”
应璟决:“小舅舅爱去的地方,我都记得,”不知道是不是失忆的缘故,他现在对于六岁前的记忆,都记得非常清楚,“就算有不清楚的地方,全天下总还有工匠知道。”
风恪看了他一眼:“这会到还有点皇帝的样子了。”
应璟决勉强笑了下:“风先生,就不要打趣我了。”
“既然决定了,那我就让天南和明烛把府里的人都聚起来,好好吩咐一下,”风恪对厉宁封道,“你多找些人手。”
厉宁封点头:“我知道。”
应璟决:“叶大人,朝中琐碎的事,还是麻烦你多和几位尚书商量,奏折让小志子送到这里来。”
叶明沁稳重道:“微臣知道。”
敲定之后,摄政王府就开始行动了起来。
这是个不小的工程。
应璟决招募天下能工巧匠,朝廷诏令,自然多得是人应招,很快,摄政王府就开始动工。
这些动静京城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却半点风声都没传到连慎微这里。
他只是知道最近要离开,然后就叫天南开始收拾东西。
连慎微:“等我走了,留个人回禀皇宫,就说摄政王得了急症,不治身亡。”
他想了想,除了苍山剑和洞箫,阿恣、那盆君子兰之外,好像也没什么要带走的东西。
倒是有点要留下来。
“将府里的地契和庄子的契书,还有东边的那间小库房里,左数三步,有个我一直放着的盒子,一并拿过来吧。”
连慎微很少藏东西,说出来后,风恪的好奇心都被勾起来了。忙招呼着把他要的东西拿来。
东西拿来后,那盒子被打开,里面的东西叫人一愣。
是一盒光华璀璨的明珠。
其中一部分是深紫色,也有一些珍稀的绯色。
连慎微摸索着伸手,在盒子里拨了两下,下面就又弹出来两层,下一层是把扇子,最后一层是一叠厚厚的银票。
他将天南拿出来的地契和商铺契书也放进了最后一层。
应璟决看了天南一眼。
天南挠头:“主子是有收集明珠的爱好的……不过我也不知道主子要这些干什么。”
风恪:“这盒子的第三层放了这么多银票,当初买补品的钱不够的时候他怎么不用?”
厉宁封在连慎微掌心写字,问了。
连慎微把盒子重新关好,疑惑道:“这是我身为兄长给明沁准备的嫁妆,哪有兄长用妹妹嫁妆的道理。”
这不是固执,是从小受到的家教便是如此,就是饿死,他也不会动这笔钱。况且即便是动了,天价的补品,又能撑得了几天。
一直很少说话的叶明沁愣住了。
……嫁妆?
“她孤单一个,没有母家,以后如果出嫁了,我担心她受欺负,嫁妆备的丰厚一些,底气足,”连慎微慢慢道,“不过明沁争气,现在混的不差。”
他将很多事都想的很远,远到或许没有他参与的以后。
“若是有朝一日她出嫁,这些就是她的嫁妆,如果不想成家,想招人入赘,这些钱也养得起家。女子总是艰难些,就凭朝廷发的银钱,远远不够。”
明珠可以秀在嫁衣上,也可以存着,可以卖钱。中间一层的扇子是用来掩面的,都是母家准备,他的身份倒也符合,就一起准备齐全了。
而余下的银钱和铺子,都是他给明沁的实打实的底气。
连慎微低咳几声,补充道:“先前收的官员行贿的钱,大部分都被我用在边疆和救济赈灾上了。”
“走的时候跟明沁说一声,给她的这些,都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干净钱。”
因为得不到回应,旁人在他手上写字到底麻烦,他就自顾自一直说,说了这么多话,连慎微有点累。
京城中谁不知道他是叶明沁的义兄,他名声是不好,但作为兄长,把田地铺子给自己的妹妹,谁能说出半个不字?
就算有些流言蜚语,依照明沁的能力,也可以解决,他不担心这个。
其余人都望向了叶明沁。
素来稳重精干,前途一片光明灿烂的户部侍郎,此刻满面泪痕,看着那个给她的盒子,捂着唇抽泣,半个字都说不出。
冬日愈冷,那盆君子兰越发没有精神了。
从那日知晓义兄先前的钱都用在了边疆后,天南几人都一知半解的说不明白,叶明沁开始着手查,这一查,就查到了当时老侯爷受伤,从边疆退下的那一年。
当年的事情一点点浮出水面。
天南等人只知道钱是用在了边疆,却不知道如何用的,那些钱不仅仅买了粮,还有很多药材,甚至义兄还在金陵买了粮,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人脉,把救命用的军饷运送到了边疆。
很多人都记得那批运往边疆的粮食。
当时朝廷里太多蛀虫,国库空虚,官员之间相互推诿,直言边疆还可以再撑一段时间。
叶明沁还记得,义兄那时候权力还没有后来那么大,这件事让他那段时间心情很差,之后他找到几个不算理由的理由,强行杀了朝廷里闹的最厉害的几个,朝廷的粮才送了过去。
粮送过去之后,见边疆没出事,那些人就又把义兄随意滥杀朝廷官员的事翻了上来,骂了好一通。
殊不知,若是没有最初送去的那一批,边疆焉能安然无事?
即便是这样,忠义侯不还是受了伤,从前线退了下来吗。
她这事查的光明正大,没过多久,朝廷里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忠义侯初初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然后生气有人拿这件事耍他。
后来厉宁封亲口证实了,他才沉默下去,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很多——
当初京城补品提价那件事,他也有参与。
老侯爷知道后的第二日,就去了摄政王府拜访,他的到来连慎微并不知晓,没有人会因为这样的事来打扰他。
老侯爷只是隔着很远,对着被人搀着缓慢走动的白发青年,深深作揖,行了个礼。
不管连慎微在到底有没有为了报仇滥杀无辜,但只凭借当初他不惜一切往边疆运粮这件事,就值得他如此敬重的一拜。
那批粮救了边疆无数将士,也救了他的半条命。
他见过先帝在位时,百官朝拜,唯独那人穿着尊贵至极的黑色官服,代表摄政王身份的扳指沉沉扣在大拇指上,不紧不慢的坐在紫檀椅上饮茶——
权势滔天。
老侯爷曾经憎恨这般做派,认为这是奸臣祸乱朝纲。
可如今,他看着白发青年黑绸覆眼的模样,心里却百般不是
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