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府动工,他做不了什么,就带着几个曾经在前线下来的士兵,一起在这里帮忙干活。
不过半月光景,王府就被改造完了一半。
连慎微也被换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按照船舱的样式建造,叫他以为现在已经在去往金陵的船上。
若是连慎微感官仍在,一下就能识破这种拙劣的谎言,但他如今半点也分辨不出,昏睡醒来就被告知他现在在船上,他还很高兴。
连慎微:“这一下又不知道睡了多久,现在在船舱里是吗?”他下床摸索了片刻,“布局果然变了,不过比想象的暖和。”
天南写道:“风先生安排的,说风家有钱,您不必担心路上不舒服。等您回了浮渡山庄,到了您自己的房间,就熟悉了。”
连慎微一愣。
回浮渡山庄。
其实回到金陵就很好了。
如果能进山庄看一眼,似乎也不错。察觉到自己的想法,连慎微笑了笑。果然人都是贪婪的,一件事情被满足,就会想要更好的结果。
浮渡山庄的房间。
他若是真的回了那里,便不用人陪了,闭着眼睛,他都能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希望快点到。”
他说。
举全国之力,把摄政王府改造成浮渡山庄。
即便是速度极快,也要考虑到细节。
可是毕竟山庄地势高一些,应璟决只能极力的将先前小舅舅在山庄时,卧房周围的环境还原。
不知是哪一日霜重,君子兰彻底枯死了。
连慎微每日清醒的时间肉眼可见的变得越来越少。
原来还可以在房间里走两圈的,如今却像是慢慢回到了最开始醒来时候。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
再一次将近三日未醒后,风恪给他诊完脉。
“……做好准备吧,府里的动作加快些。”
应璟决难以接受:“风先生。”
“他能多活这段时间,已经是从阎王手里抢来的了,”风恪静了片刻,“我自学医开始,看过了很多人死去,但后来学有所成,我手底下就再无救不回来的病人,但是……”
他自负医术绝世,这些年的心思几乎都花费在了一个人身上,可偏偏这个人,他倾尽所学也救不回来。
风恪再次感觉到了无力。
他站起来,“我已经传信给仇澈了,让他不管在哪都赶紧回来,希望能赶得及。”
让他走的时候,朋友亲人俱在身侧。
不孤单一人。
风恪说罢,不管屋里其他人如何反应,他自己又去了他那间小药房。连慎微说想要一种可以短暂看见的药。
他最近一直在研究这个,终于有了些苗头。
还多亏了大盛朝的珍品库,不然研制的怕是没有那么快。
……
崇临二年。
十二月十七。
连慎微在恍惚睡梦里,掌心上被人写了几个字:“我们到浮渡山庄了。”
他脑中的睡意忽的散去,声音低哑:“……到了吗?”
应璟决喉间发堵,点了点头,忽的想起小舅舅看不见,于是忙擦了下眼泪,在他掌心写了是。
应璟决:“打扫花费了些时间,还上了地龙,其他的都和原来一模一样。”
连慎微闷咳几声:“我起来走走。”
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没叫应璟决扶着。
指尖一一拂过房屋里的摆设。
他少时玩心不退,房间在整个山庄都别具一格,屋里东侧有个吊顶秋千,他经常在上面晃着喝酒,隔三差五在上面睡一觉。
屋梁中间高处种了几盆野藤,每年春天都开紫粉色的小花,垂下来好看的紧。他还从外面的泉眼里分流了一支到他屋里,用小石头围成了一个一米大小的泉。
书架上一侧摆的是书,大部分不太正经,都是江湖里讨来的话本子,另一侧全是好玩的玩意儿。
……
都和记忆里的一样。
连慎微走了一会,掌心攥住了秋千的绳索,喘了口气,“之前不觉得,我的房间这么大。”
青年高兴的样子太过明显。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坐船去金陵,这里也不是浮渡山庄,他仍旧困在了原地,应璟决看他高兴,自己也想跟着笑笑,可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觉得难受和心酸。
连慎微:“我还想出去走走。”
应璟决忙写:“不行,外面还是太冷了。”
连慎微:“没事,金陵很少下雪,冬天也不冷,我只是走走。”
应璟决拒绝了,如今正是京城最冷的时节,这个时候出去走,小舅舅的身体根本受不了。
况且,他们还在到处找绿色的植物,尽量把金陵的景色也还原。
“那好吧。”
连慎微:“等你的药研究出来了,我再出去。”
他心里大约估摸着时间,连慎微不知晓自己现在在一场骗局里,便也将天南他们告诉自己的昏睡的日子算上。
现在应该是金陵的一月份吧。
二月的春天才是最好看的。
他再等等也好。
应璟决就仿着风恪的口吻写:“好,我会尽快的。”
连慎微回到了‘浮渡山庄’,一次也没有提及过自己要去祠堂看看。更没有往那边的方向看过一眼。
他一直在等着风恪的药。
崇临二年。
十二月二十五日。
“都快点快点,大家加把劲,快过年了,这几天干活快的,陛下说了,都有赏!”忠义侯喝了一声,“不要偷懒啊,哎哎哎,那盆梅花放在这边,对对,小心点,从宫里移出来的,玉檀梅,珍贵得很。”
“放心吧侯爷!”
“兄弟几个肯定干好!”
数九隆冬,布局大变的摄政王府一点点染上了春色。
不止宫里和民间的匠人,连绣娘们都没闲着。
任凭再有经验的花匠,有些花冬日就是不开,谁也不能叫它强行开花,风恪便想了个注意。
以假乱真。
让技艺精湛的绣娘们制作假花。
很快,那些真假两掺的花花草草,就堆满了整整两个屋子,就等着外面的亭台水榭一布置好,马上就会放出去。
崇临二年。
十二月二十八日。
风恪研究出了可以让人暂时看见的药。
费尽心思,只得了一粒,且连慎微身体情况特殊,这药用在他身上,也不知道效果如何,管用多长时间,看的清不清晰。
不管如何,总算是研究出来了。
他见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连慎微。
青年这两日的精神似乎好些了,知道之后,就想吃下去试试看。
风恪写道:“只有一粒,我先保管着,等你再好点了,可以出去的时候,我就给你。”
连慎微:“好吧。”
他恹恹的伏在枕头上,手里捏了一个少时的小铃铛,最近经常在掌心里捏着玩。
铃铛声音很清脆,连慎微听不见声音,但这铃铛声却给风恪几人很喜欢听,因为每次响起,都说明拿着铃铛的人还醒着。
……
崇临二年。
十二月三十日,夜。
“后
日是上元节,过了上元节,就是新岁,”应璟决仔细看着手里明日的单子,“正经陪小舅舅过的第一个上元节。”
其实他们不想弄的太热闹,就想在后天晚上在屋里陪着连慎微。
他大部分时间都是睡着的,他们弄点吃食,在房间里备下,一起围着火炉吃点东西,陪着小舅舅。
这样就很好了。
小志子匆匆进来,“摄政王那边叫了风先生过去。”
应璟决一惊:“可是出什么事了?”不待小志子细说,他撩了手里的活,赶紧出去了,“算了朕自己去看。”
一走到连慎微卧房门口,就听见一声语气又弱又很无赖的话:“……我就是拿出来摸一下,风恪你不讲理,不给你你还能打我不成?”
应璟决:“……”
他脚步一顿。
这声音是他小舅舅来着。
不像是现在的他说出来的,这话一出口,让他梦回自己小时候常见的那个没什么拘束的少年。
风恪气的够呛,伸出手在连慎微掌心一顿挠。
“交出来听见没,就这一粒!”
应璟决往里面看去。
连慎微右手握着一个青色的玉瓶,藏来藏去,左手则被风恪握着。风先生大概是顾忌着小舅舅的右手手腕,就没跟他抢,在他左手掌心写字。
应璟决一眼看去,只觉得那写字的速度快在小舅舅掌心里擦出火星子了。
“……”
“风先生,”应璟决默了下,走过去,“怎么了?”
风恪眼疾手快,一把拈住玉瓶的下面,一下抽了出来。
“临睡了还不老实,这药就一粒,我看看能不能再多配一点,说不准你眼睛还间接性可以看见,非得摸,摸一下就能看见是吗?!”
他叭叭一堆。
连慎微都听不见:“风恪你欺负我看不见是不是?”
“仇澈知道你欺负我吗?”
风恪继续叭叭:“你摸了把药性摸没了怎么办……”
鸡同鸭讲现场。
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两人声音一低一高,一时之间非常吵。
应璟决:“……”
他抵唇咳了一下。
好像他不该来这里。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连慎微说的嗓子很累,趴在床边慢吞吞喂了两口水,被风恪冷着脸塞进了被窝。
他把那青色药瓶重新收好,等着连慎微呼吸平缓下来,才和应璟决一起出去。
他们走了之后,原本好像睡着了的青年,呼吸忽的弱了下去,很难受的喘息了片刻。
连慎微捂唇闷咳,平静下来后,无神的睁着眼睛,忍过身体里漫过的疼痛。
再忍一会。
一小会就好。
按照他心里盘算的时间,天亮了,就是二月份了,从好几天之前,他就不叫人在这里整夜守着他了。
他等了许多天,终于等到二月。
往常他睡下的时间都很固定,连慎微在心里数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数,期间,他甚至感受到了有五六次,有人过来,或是按住他的脉搏,或是试探他的鼻息,确定他无事之后,再次离去。
黑夜里,每一点时间都被虚无拉长。
风恪有时候很聪明,比如他偷偷咳血这件事就是被风恪发现的,有时候也很笨,比如说他药瓶里少了那粒药都没看见。
能让他短时间看见的那粒药,此刻就在他枕头下放着。
想来他内功虽然废了,但是少时学的一些江湖技巧还在,偷天换日,眼睛看不见一样可以做到。
等到窗外的微微的熹光透进来的时候,连慎微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
摸索出那粒药丸吃了下去,等了片刻,眼前还是一片虚无。或许是药效发作有时间。
青年下了床,缓慢的穿好了衣服。
是件白色的,边角有一点水墨丹青,银色丝线勾边,舒适而精致。厚厚的黑狐大氅拢在身上,在天南和明烛进来侍候之前,他慢慢推开了门。
迎面一阵风,有冰凉的触感落在脸上。
金陵的二月,何时这样冷了,是返寒吗?
连慎微这样想着,然后抬脚走了出去,他掌心抚着一路的栏杆,一寸寸划过。
他在浮渡山庄长大,从卧房出去,每一个拐角通往哪里他都很熟悉。
天色熹微。
檐角的占风铎轻轻晃动,偶尔发出空灵悠远的声响。
白发青年一步步,走过长长的走廊,走过转堂,拂开竹帘,慢慢往前,就像走入山水画里的画中谪仙。
天空开始飘起了细雪。
洁白的,轻盈的雪花落在了每一处。
雪片越来越大,连慎微感觉到了雪花落在指尖时,化开的凉意。
他顿了下,低喃道:“金陵二月,竟下了雪吗。”
白发青年安静了片刻,继续按照记忆里的方向往前走。
天南发现连慎微不见了的时候,脸都吓白了。
他慌里慌张去风恪的房间:“风先生!主子不见了!”
“什么?”风恪猛地想起来什么似的,找出自己那瓶药,打开往手里一倒——
空的。
风恪脸色难看下来。
“……应璟决他们呢?”
“他们很早就起了,在隔墙放花,现在外面下了雪,暂时只放了亭子里的花,叶大人去厨房了。”
风恪:“把他们叫过来,找人。”
阖府一盏盏灯亮起来,开始找人的时候,连慎微已经走到了很远的地方。
地面已经覆了一层雪。
药效慢慢发挥,连慎微眼前已经可以看见一点模糊的影子了。
他今日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居然可以走这么远。
不过再多的力气,都有用完的时候,连慎微脚尖碰到了一个硬物,他伸手摸了摸。
是个石凳。
到地方了。
他拂开凳子上的雪,坐上去,却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了,就伏在了石桌上。
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一家就经常在这里吃饭。
不远处有一颗苍老的梨花树,风恪家也有一颗,是他们祖父那辈小时候一起种的。别处的梨花都是三月份开,他家里的这颗二月就开了。
这里的景色也最美。
连慎微做梦梦到次数最多的地方,就是这里。
这里承载了他最美好的少年岁月。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呼吸越来越弱,也渐渐感觉不到冷了。白发上一点点覆上雪花,眼睫上也逐渐被霜色点染。
连慎微眼前渐渐清晰。
天地的颜色再次映入眼帘。
好干净的雪。
连慎微伸手触碰了一下,看了片刻,然后闷咳着,勉强支起胳膊,抬头望向梨树的方向。
似乎和记忆里的不太一样。
枝叶都光秃秃的。
如今不是金陵二月吗。
为何梨花未开。
他原以为,即便是返寒,他起码可以看见一些花苞在枝头。
连慎微愣怔片刻,刚才攒起来的力气消失,他再次伏在了石桌上,看着雪,忍不住出神。
偏偏是他回金陵的时候,遇见了这场雪。
是不是连家的先祖并不想让他到这里来,觉得他脏
了地方,所以才下了这场雪,清洗他身上的罪孽吗。
也是……
雪是干净的,被雪覆盖的人,勉强也算干净了。
他还觉得,他回来金陵,再到山庄的这一路很容易呢,原来还有这场雪在。
他很努力的活着,好不容易才撑到二月份的。
可惜上苍总是不愿意怜悯,在生命的尽头,也从不施舍他一丁点成全。
姐夫临死前,他念着阿姐的情,以剑气割裂宣纸,送了他一场虚假的雪。假的终究是假的,比不上真。
金陵甚少下雪,他现在见着了,替阿姐多看两眼也不错。
连慎微看了一会,又觉得自己其实是被眷顾着的,起码他不是死在京城,那个困了他后半生的囚笼。
他最终的归宿,终究还是金陵。
他回家了。
这就很好。
他不应该奢求的太多,遗憾和怀念才是他二十九年人生中的寻常事。
一杯淡酒佯已醉,芦花满肩江湖人。眼前的光线又重新黯淡下去了,连慎微最后看了一眼这天地雪白。
想的却是当年花中醉酒,仗剑比武,无拘无束的那十七年。
他缓缓阖上了眼睛。
“好想再看一眼,金陵的春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