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 2)

她闷闷的“嗯”了声。

林知舟继续道:“木板做直线匀速运动时,受到地面的摩擦力为f,由平衡条件得f=f,f=umg,联立并带入数据得u等于0.5。”

以是,他停顿几秒才问:“明白了吗?”

她摇了摇头。

林知舟耐心的把解题过程拆开来再讲一遍,见她不说话:“还是不明白?”

“嗯。”

“哪里没听懂?”

“我都不懂,”姜忻沉默了须臾,才淡声说:“我累了。”

林知舟察觉她情绪不对,握着笔说:“那今天就到这里吧,剩下的明天再......”

“林知舟。”她倏地打断。

姜忻抿了抿嘴,垂下眼帘盯着他那张接近满分的试卷,一种不可名状的挫败感像汹涌的海啸扑上来,她想起那些女同学私下里对她说长道短、人言啧啧,第一次开始正视她跟林知舟之间的差距。

他惊才绝艳,是万众所向;

她离经叛道,只有一身反骨。

谁是天上云月,谁是地上污泥,

一目了然。

姜忻像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将所有勤苦全盘否认,同时,在这样无言的阒然中,她听到自己轻声说:“你能不能别再管我了。”

林知舟望向她,什么也没说。

那天下午姜忻借着上厕所的由头从他的眼皮子底下逃掉了晚自习,跟着汪承望他们一起晃荡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

成兴思一手揽着她的肩,吊儿郎当的跟她打趣:“不容易啊,咱们姜姐终于肯回归组织了?跟你的好战友抱一个?”

姜忻翻着白眼给他一脚:“滚啊,你找揍是不是?”

宋宽伸长脖子凑过来,在她衣服上嗅了嗅,她皱着眉头躲了一下:“闻什么?”

“闻闻是谁身上的火/药味儿这么呛人,”宋宽抬手揪住汪承望的耳朵,“汪二,是不是你惹姜敢敢生气了?”

一直没说话的汪承望实实躺中一枪,当即不客气的打掉他的手:“放你娘的五香麻辣屁,我惹谁也不会去惹这个祖宗。”

“不是你还能是谁?”

宋宽像个铁憨憨似的摸了摸扎手的寸头。

“这还用问?”成兴思耸了耸肩。

汪承望表情凝重得像排位赛连跪一百把,小声试探道:“敢欺负你?!要不要我带几个兄弟给你找回场子去?”

姜忻听着这三个人一言不合就准备用武力威慑用暴力解决问题,屈指一人赏了个爆栗。

“跟林知舟没关系。”她开脱。

她又说了两句算作数落。

随后四个人熟练的翻墙去游戏厅,兑着一块钱一个的游戏币,去玩四枚币开一局的赛车竞速,撒疯到十一点才意犹未尽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自上次不欢而散以后,往日里乖巧的表象不击自溃,她再次被打回原形,仍然是原来那个每天游手好闲、玩物丧志的问题学生。

尖子生埋头苦读,她毫无紧迫感的旷着早课睡懒觉,勤奋生挑灯夜读,她无所顾忌的贴着面膜熬夜开黑,连吊车尾也开始争分夺秒的做小抄,她始终我行我素,照玩不误。

林知舟在一周后来找过她。

汪承望正准备拖着大家去后街搓一顿,跟犯了选择困难症似的犹豫着到底是吃小龙虾配啤酒还是泡菜串烤肉。

没等他纠结出个所以然来,老远就见人等在楼梯口。

成兴思用肩膀撞她:“好像是来找你的。”

姜忻没太意外:“嗯,看见了。”

“有什么事就叫我们。”

宋宽向来歪到外婆家的第六感直觉这个姓林的不是好人,生怕她吃点什么亏。

“不需要,在校门口等我就行。”

宋宽可怜兮兮的“哦”了声,被汪承望拉走了。

姜忻少有的踌躇片刻,旋即信步走到他面前,隔着半米左右借着微弱的月色看清他的侧脸。

她径直免去了所有多余的寒暄:“找我什么事?”

林知舟下意识照顾到她的心情,语调没有责怪甚至堪称温和:“怎么突然耍小脾气?是我教得不好?”

“不是,你很好。”

“所以原因是什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就是不想学,也学不会,”姜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用极致平淡的口吻说:“如果没什么事,以后就别再来找我了。”

林知舟愣了几秒。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在她露出不甚在意的淡漠神情时发觉任何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姜忻又等了一会。

没等来他的一言半语,想要抬脚走开,林知舟在两人身形相错的刹那拉住了她的手腕——

“姜忻。”

他清沉的声音轻到几不可闻,圈住她腕骨的五指迸发出来的力道却罕有的惊人。

离近了看,她才察觉他脸色不太好看,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像夜夜难以入睡的失眠症患者,浅色的唇不沾丁点薄红,形容憔悴。

林知舟喉咙滚动。

似乎听出了所有冷漠回应里的潜台词,哑着嗓子用着陈述句的语气反问:“你也不要我了。”

姜忻缄默着。

她像一只把头埋近沙子里的鸵鸟。

林知舟表情僵硬的抿着嘴。

他眼神无助起来:“你让我怎么办。”

姜忻回过身抱了抱他。

少年身材因抽条而清瘦颀长,以至于她侧耳时能够听到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她用屈指可数的温柔语调:“走你该走的路,不要停下来。”

“可是我不想一个人。”

“起码现在我还在你身边,不是吗?”

之后林知舟什么也没说。

最后也只是妥协般,勉强笑了笑。

当晚姜忻放弃去胡吃海喝的打算,放了成兴思他们的鸽子,她迈开步子一路跑着回家,从放着一排排漫画书和小言文的书架上抽出搁置了半个月的三五卷。

她重新捡起落下的课程。

开始起早贪黑的学东西,强迫自己刷题,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是背英语单词和听磁带,入睡前脑子里仍然装着理综晦涩难懂的元素符号和诘诎聱牙的物理公式,就连梦里都是苏轼和李白在把酒当歌,吟诗作赋。

姜忻的每一天都在奔跑、追逐。

连睡一顿饱觉都是奢侈。

她争分夺秒的睡觉,争分夺秒的吃饭,争分夺秒的学习,她成了万千学员中把脸埋进书堆里的考生之一。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考试与课堂测试纷至沓来,四月中上旬的二模,她堪堪踩中二本线,五月初的三模,她的总分高出二本线三十几分。

六月初高考前夜,窗外居民楼里亮着灯的人家俯拾皆是,姜忻坐在书桌前进行最后的考点复习,台灯暖黄色的光线打在用红笔做满批注的课本上。

她舔了舔干裂的唇瓣,因着口渴想去厨房冲一杯热牛奶都要考虑考虑是否会浪费太多时间。

开考前姜忻反而没有那么多的焦虑负担,更多的只是审判来临之际的镇定与平和,即没有太多期盼,也没有过分畏惧。

反倒是出考场以后,

脑海中紧绷了几个月的神经骤然松懈,成倍的惫懒铺天盖地的涌上来,她随手把透明笔袋扔在玄关柜上,拖着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瘫在沙发上。

她看着从客厅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水晶灯不到半分钟,枕着手臂秒睡了,半夜宋宽打了三四遍电话叫她出来溜冰都没打通。

高考后第一次返校。

那天下了一场六月雪。

寒窗苦读数十载的莘莘学子站在走廊上撕书,雪白的纸页呈天女散花之势洋洋洒洒铺了一地。

姜忻扔掉攒了大半个抽屉的空笔芯,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把层层叠叠垒了半人高的试卷,一把一把从六楼撒下去。

林知舟拿着志愿填报书和各色指南站在几步之外,她上前找他还光明正大的瞥了一眼他刚打印出来的分数条,和意料之中的成绩相差无几。

——706

她弯唇反笑:“恭喜啊,高材生?”

“嗯。”

林知舟比以往还要沉默,过了片刻他才问:“你考的怎么样?”

“就那样呗,还能怎样。”

姜忻她把自己的分数条背在身后没有拿出来。

“想好去哪了吗?”

“有点想法。”

林知舟不再问。

她又说:“你呢?选清华还是选北大?”

“有别的选项吗?”

姜忻哭笑不得:“复旦?人大?交大?只要你愿意,没有你去不了地方。”

“我都不喜欢。”他说。

她搁浅在眼底的笑意渐渐淡了:“林知舟,你别再任性了。”

林知舟唇瓣翕动,最终别开眼。

有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把它永远藏在了肚子里:

——可是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两个多月以后。

姜忻在蝉声噪耳的夏天与他道别,飞往上海浦东的航班将在九点起飞。

那天是她的生日。

女孩打扮得明艳又漂亮,卷发没过锁骨垂在胸前,她拖着一个笨重的行李箱,拒绝了所有要来给她送行的人,只有林知舟不顾劝阻还是来了。

姜忻踩着路牙子视线跟他平齐,看着他的表情微微挑眉,说:“你别垮着个脸啊,今天是我生日又不是我的祭日。”

林知舟拼命想要挽起嘴角。

可是他笑不出来,他甚至说不出话,巨大的无措和恐惧笼罩着他。

她扶着行李箱的撑杆看头顶的月明星稀:

“我还有两个小愿望,你想不想听?”

“你说吧,我都听着。”他轻声说。

姜忻一瞬不瞬的注视着他,双手合十许愿道:“第一个愿望,我要林知舟平安喜乐,顺遂无忧,还要他前程似锦,得偿所愿,第二个愿望,我希望林知舟过得好,林知舟要比姜忻过得好。”

她一顿:“你答不答应?”

林知舟脸色难看,忍着没眼红:“你是寿星,你说什么我敢不答应。”

姜忻满意于他的回答。

她轻声说:“林知舟,我要走了。”

“......”

“跟我告个别?”

“......”

“真小气。”

姜忻笑着感叹。

青春的最后,

是她踩着低跟凉鞋,转身走进夏风微凉的夜色里。

她朝着十八岁的林知舟挥了挥手,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

姜忻离开的第3天。

林知舟辞掉了手头的暑假兼职。

一周后,酗酒成性的林父当街伤人。

那笔微薄的兼职费转手成了别人的医疗费。

半个月后,林知舟变得懒惰又颓废。

终日把自己关在昏暗的房间里,反锁的房门和永远紧闭的窗帘都透露着抗拒光亮的信息。他开始讨厌窗外刺眼的阳光还……讨厌丹凤眼、讨厌黑色卷发、讨厌吊带和百褶裙。

他犹如一滩烂泥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主动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少,语速缓慢,思考问题困难,甚至大脑一片空白[6]。

随之而来的是愈发严重的失眠。

于是他主动在医院失眠门诊请求开安眠药。

像安眠药这样的精二处方药,一次最多可以开一周的量。

林知舟把这14粒药丸偷藏进洗净的烧杯里。

姜忻离开的第63天。

84粒干净、洁白的安眠药填满了小巧的烧杯。

那一晚,林知舟感到久违的兴奋:

——他终于自杀了。

......

这一觉林知舟睡了很久。

久到,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在溯梦中回顾自己的一生。

再醒来时是在医院。

病房外,穿着白大衣的心理医生葛雪兰正与匆匆赶来的林父低声交谈。

紧接着是小姨的抽泣与尖声叫骂。

女人用尖锐的声调指责男人对林知舟生活上的疏忽,言语间不断提起林母的名字并一再质问男人:如果孩子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是否对得起早逝的妻子。

林知舟安安静静的听了会儿。

一双宁静如海的眼眸无声的注视着悬在一侧缓缓流动的点滴瓶。

不消片刻。

进来查看病患情况的葛雪兰发现完全苏醒的林知舟,和煦且温柔的问:“你刚洗过胃,现在感觉怎么样。”

林知舟沉默几秒:“还好。”

葛雪兰温和的朝他笑了笑。

旋即将门外的林父和林知舟小姨另行安排到了别处,待病房外的走廊彻底安静才折回来。

“能和我聊一聊吗?”葛雪兰身上带着女性独有的知性。

林知舟“嗯”了声。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结束生命。”

自杀干预的第一课,就是不要忌讳和自杀意向者讨论自杀的问题,不只要问,还可以详细地讨论,知道他的自杀决定到了哪一步,只是一个想法,还是准备好操作工具或者是已经实际操作过。

不同阶段的自杀者危险性不同。

已经实践过一次自杀的人无疑是最危险的[7]。

在那个下午,他们聊了很久。

同时,林知舟也接受了葛雪兰提出的休学住院治疗的建议。

也是在住院的这三个月里。

林知舟偶然与葛雪兰的女儿——郭忆阳相识。

在郭忆阳的记忆里。

这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哥哥和住院部的所有病人都不一样。

他看上去平和又儒雅。

坐在医院后的长椅上看书时藏在衣袖下瘦削的手腕和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皮肤,都昭示着他的特别。

乃至于在某个等妈妈下班的充满落日余晖的傍晚。

郭忆阳无视妈妈曾经耳提面命的告诫——不要靠近那些狂躁易怒、犹如危险物品一样的病人——神使鬼差的抱着自己的课本坐在病人哥哥的旁边。

病人哥哥只是垂眸轻轻撇她一眼。

一言不发。

直至葛雪兰下楼。

林知舟才识趣的放下手里的书。

双手随意的举起,表示自己没有伤人的意图。

在这以后,

郭忆阳在无意中看到过一次抑郁状态下的林知舟——那是当时幼小的她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痛苦具象化后的模样。

他脆弱极了。

无声的眼泪与微弱的泣音,就好像只要再多一口呼吸,就能把他压垮。

她仿佛在这样悲怆的声音里听到了最原始的黑暗,去到了比荒芜更荒芜的地方。

当时她多想摸索着朝黑暗中的林知舟更进一步,却又在抑郁者所展现出来深渊前落荒而逃[8]。

不久之后,林知舟出院了。

他重新返回校园,走在了他该走的路上。

2010年,林知舟彻底融入大学校园。

2013年,于博仁医院实习。

2015年,从北大医学院毕业后被院长钦点留院转正。

2016年,在职考研上岸。

2018年,研究生毕业。

2019年,他迎来了他们的重逢。

那晚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轮诊。

茶白色的诊室里,林知舟安静的坐在办公桌后看病历。

敲门声响起的瞬间,

他抬头看见了那张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出现的面容。

她的变化不可谓不大。

女人的面容因生病而显得憔悴素淡,没了口红的遮盖露出原本浅淡的唇色。

肥大的冲锋衣虚虚笼在她消瘦的肩上,看上去就像一只虚弱的猫。

与她四目相对时,林知舟心中那场海啸正在发生的那一刻,

他只是,静静地回望她:

“姜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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