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寒风吹过山坡。
满头白发的老酋长坐在马背上, 眺望着山下平原上的一座营地。
他们已经离开白沙城,平原上是白沙城里被乱箭射死的酋长所在的射缇部落。
刚才,营地里忽然冒出了火光,熊熊的火焰席卷了整个营地, 接着传出了一片厮杀声。
新任酋长正在大帐里欣赏都督乌勒尔赏赐给他的宝石时, 他的兄弟忽然在部下的簇拥中提着刀冲进大帐, 几刀砍死了他, 提着他的首级走出去, 宣布自己是新的酋长。
其他兄弟不服, 号召忠于自己的部下, 男人们从不同的毡帐里冲了出来, 几支人马在营地里混战。
风里飘来了鲜血的腥气。
酋长被乌勒尔杀死, 酋长的儿子们自相残杀,一个强大到令西凉人忌惮的部落, 就这么衰落下去了。
今天, 不管谁成为最后的胜利者,这个部落已经不再强大, 他们很快会被其他虎视眈眈的部落吞并。
乌勒尔不仅心狠手辣, 还心机深沉, 不用发兵攻打射缇部落就除掉了一个心腹大患。
白发老酋长回头, 看了一眼骑着马跟在自己身后的几个儿子,提鞭指了指山下,道:“你们看,这就是部落内讧的下场!一头孤狼再强壮,也不可能在草原上生存下来, 狼离不开狼群, 部落必须团结一致, 才能壮大!你们记住,如果我们不团结,今天的射缇部落就是明天的我们!”
儿子们都恭敬地道:“阿爷,我们记住了。”
老酋长拨马,带着儿子们回到自己的大帐。
下午,射缇部落的内讧结束,失败的人马有的投降,有的逃出了营地,投奔其他部落。
老酋长的部落也收留了一支来投奔的队伍。
……
几天后,多桑部落回到他们原来的营地。
部下拿着一封信走进老酋长的大帐,道:“康乌鹘大将军又要去打仗了,乌勒尔都督命令我们从部落里挑选三百个壮丁随西凉军出征,壮丁的鞍马粮食我们自己准备,十天内,乌勒尔都督要在白沙城见到他们,这是乌勒尔都督写的征兵令。”
老酋长接过纸,叹了口气。
他的儿子们愀然变色,怒道:“我们多桑部落的男人都是骁勇善战的士兵,选三百个壮丁不难,可是去年我们才跟着大将军去拜仂湖讨伐敌人,战死了几百人,部落还没有恢复元气,这个冬天又冻死了那么多人,牛羊也成群死去,十天怎么凑得齐粮食?而且他们带走了粮食,我们怎么养活部落的老弱妇孺?”
“等他们打完仗回到部落,女人和孩子都饿死了!”
老酋长无奈地叹了一声,坐在地毯上,沉思良久,道:“不能让部落的老弱妇孺交出她们的存粮,她们会饿死的。三百个壮丁,每个人只带几天的粮食!”
部下问:“他们的粮食吃完了怎么办?”
老酋长垂下眼帘,道:“不想饿死,那就在战场上多杀几个敌人,用战功去换粮食。”
部下也叹了一口气,出去宣布这个消息。
多桑部落和其他部落一样,部落所有人都算是士兵,平时放牧生产,战时随军出征。部下颁布酋长的命令,挑选了三百个壮丁,男人们立刻拿起武器,和家人诀别。
老人们送别自己的儿子,女人们送别自己的丈夫和情郎,孩子们送别自己的父亲。
部落里到处是悲伤的哭声。
女人和孩子们拉着男人的衣袖,声泪俱下,悲痛欲绝。
对草原上的部落来说,这样的场景每年都会发生。
男人们拥抱了亲人,骑上战马,离开部落。
年轻女人和孩子哭着追了上去,大喊着亲人的名字,向
神灵祈祷他们能平安回来。
老人神情麻木,留在原地,目送着她们的儿子、孙子的背影。
每一个冬天过去,部落的每家每户几乎都有冻死、饿死的亲人。
每一个在严酷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的老人都已经习惯生离死别,她们曾一次次送别自己的亲人,一次次在战士们归来时寻找自己亲人的身影,一次次站在营地前绝望地大哭。她们见过太多的死亡,心已经麻木。
三百个战士离开后,营地的角落里还时不时传来女人的哭声。
……
为战士送行的老酋长立在如血的残阳中,凝视远方。
三百个壮丁慢慢消失在草原雄伟的暮色里。
等着他们的是残酷的战场。
老酋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泪光,心情沉重,转身回大帐。
几个儿子跟了进来。
“阿爷,西凉人年年打仗,年年征兵,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老酋长面露悲色,道:“西凉在几任雄主的统治下逐渐崛起壮大,现在权倾朝野的康乌鹘大将军也是个雄才,他能征善战,主张继续武力扩大疆土,西凉势头正盛,他们不会停下征伐的脚步。”
一个儿子道:“战争给西凉的贵族带来了领土和财富,可是死在战场上的是我们这样的百姓!打仗要钱,要人,这两年赋税和徭役越来越重了!”
老酋长只能叹一口气。
大帐里的其他人交换眼神。
“阿爷,我们是狼,不是羊羔,不能像羊群一样被西凉人任意摆布!”长子拔野走上前,神色激愤,“西凉人现在敢当众杀了射缇部落的酋长,下一个可能就轮到我们多桑部了!阿爷总说我们必须忍耐,忍耐就能让西凉人满意,如果忍一时之气真的能换来部落的安稳,就算他们抢了我的女人,我也能忍!可是我们的忍让换来了什么?西凉人的胃口越来越大了!”
“阿爷,西凉人在削弱我们,让我们都失去反抗的勇气,任他们宰割!我们也会像射缇部一样四分五裂,只能祈求其他部落收留我们。”
说完话,拔野环视了一眼自己的弟弟们。
弟弟们有的沉默,有的和他一样愤怒。
拔野默默地记住每一个人的反应,冲弟弟们使了一个眼色。
他十二岁时就被确立为部落的继承人,在部落很有威望,弟弟们都退了出去。
大帐只剩下老酋长和长子拔野。
拔野压低嗓音,道:“阿爷,射缇部落的酋长太大意,竟然被自己的亲儿子背叛!可是他的决定是对的,战争会拖垮我们这些部落,与其等死,我们不如偷偷离开这里,率部归周!”
大帐里顿时静了下来。
父子俩都能听见对方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老酋长沉默。
拔野直视着老酋长,道:“阿爷,大周的女皇帝会答应让我们内附,赏赐我们土地、财宝、粮食、种子和牛羊,我们可以平静地放牧,女人和孩子能吃饱肚子,不用再四处漂泊。”
老酋长脸上露出了神往之色,出神了一会儿,苦笑道:“拔野,当年西凉人和唐军作战,我们多桑部落背叛了大唐。我听说中原从来没有女人当皇帝的先例,女皇帝用铁腕压制了整个朝堂才能登基,我们归周,女皇帝能接纳我们吗?”
“能!”
拔野点头,大声道。
老酋长皱眉:“拔野,你怎么能断定?”
拔野嘴角扬起:“阿爷,我要向你引见一个人。他很有勇气,冒险来到我们的部落,刚刚发生射缇部落的事,我本来想把他交给乌勒尔都督,可是他很镇定,一点都不怕死,他说服了我,我相信他能帮助我们部落归周!”
他走到
门口,掀开帘子,朝外面的部下挥了挥手。
父子俩等了一会儿,一个穿交领胡袍的青年走进大帐,摘下脸上的面巾,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这是个年轻人,可是他的鬓角却生了银丝,眉宇间略带憔悴,胡袍下摆和靴子上都是泥土,看着风尘仆仆,不过气势从容自若。
“在下姓魏。”青年走到老酋长面前,“是大周女皇派来的使者。”
老酋长心里一震,站了起来。
……
两个时辰后,魏明肃离开多桑部落。
同进在山下等着他,看到他一个人骑着马走下山道,松了一口气,迎上前去。
“下次还是让我陪着郎君去多桑部吧!”
魏明肃不会武艺,不顾生死独自进入陌生的部落,同进在外面等着时,度日如年,担心魏明肃被多桑部落砍成肉酱。
魏明肃平静地道:“你会武艺,假如我出了事,你可以把情报送回去。”
同进应是。
魏明肃抬头看着东方,道:“多桑部酋长愿意归周,他需要几天时间说服部落。”
同进一怔,惊喜交加,钦佩地看着魏明肃。
在白沙城看到射缇酋长的脑袋后,同进十分沮丧,觉得他们的任务已经失败。
可是魏明肃没有放弃,他冷静地分析情报,认为诸部落都有归周的念头,只是各有各的顾虑,而且没有可靠的人帮忙打听消息,不知道大周的态度,犹豫不决。
当他提出要冒着被被杀的风险去说服多桑部落时,同进强烈反对。
他道:“现在是我们说服多桑部酋长最好的时机,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他去见多桑部酋长的儿子,刚说明身份就被拔野绑了起来,同进吓得直冒冷汗,还好他临危不乱,说服了拔野。
同进吁了一口气,道:“郎君,多桑部愿意归周,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返回西州了?”
魏明肃摇头:“我要和多桑部一起,接应他们归周。”
同进眉头紧皱,道:“郎君,那太危险了,多桑部是率部逃回西州,就算不泄露消息,这么多人一起跑了,迟早会被西凉人发现,西凉人肯定会派兵来攻打他们。”
魏明肃望着东边天空上明艳的晚霞,道:“我代表的是大周接纳所有部落的诚意,是圣上誓要夺回四镇的决心,多桑部落顺利归周,对边关局势事关重大,我必须留下。”
多桑部归周会对其他部落造成震动,从而动摇西凉在西域的影响力,树立女皇的威望,而且这些部落更了解西凉的制度和军队,大周可以从他们这里获取更多情报,为将来的战争做准备。
他既然敢来到西凉人的眼皮底下,就不会空手回去。
……
多桑部的老酋长年纪大了,虽然偶尔会懦弱,但是下定决心后便不会左右摇摆,他召集儿子和部下,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部落悄悄准备起来,一面派出士兵和其他部落争夺射缇部留下的牧场,麻痹西凉人,一面准备干粮武器。
部下嫌弃老弱妇孺是累赘,建议抛弃她们,先逃回大周,以后再想办法赎回女人。
老酋长冷笑道:“我也老了,怎么不把我也留下?”
部下哆嗦了一下,跪下了。
老酋长看了眼有些心动的儿子们,目光冰冷:“我们为什么要归周?因为我们想让部落的家人摆脱沉重的徭役赋税,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老弱妇孺是我们的家人,老人有宝贵的经验和智慧,孩子是我们部落未来的希望,女人为我们生儿育女,抛弃了他们,我们为什么还要冒着被西凉追杀的风险归周?”
儿子们脸上都露出羞愧之色。
……
这天凌晨,多
桑部悄悄地离开了营地。
部落里所有年满十四岁的男丁都成了士兵,分成前军、中军和后军,陆续行动,老弱妇孺的队伍走在最中间。
魏明肃也在队伍之中。
他要同进离开队伍,返回西州报信。
同进不敢违抗他的命令,走之前,问:“阿郎有什么交代?”
魏明肃看着东边微明的天空,淡淡地道:“假如我出了事,告诉樊晖,不用来找回我的尸首。”
同进忍不住红了眼睛,点点头,拨马朝着东边的方向策马飞奔而去。
……
……
十天过去了。
征兵令已经送达,可是多桑部的壮丁还没有到白沙城报到,酋长送来一封信,请求宽限他们半个月,让他们能多凑一些粮食。
都督乌勒尔的护卫官阿邑向他禀告了这事。
乌勒尔冷笑道:“你记下这件事,多桑部迟到一天,必须再交出五十个壮丁作为惩罚。”
阿邑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都督,不止多桑部,其他部落也都想向您讨一个宽限,一天五十个壮丁的处罚会不会太严厉?”
乌勒尔抬起头:“阿邑,大将军需要兵马,如果不从这些部落征用壮丁,那你们就要回西凉,去各个邦主的领地征兵。”
阿邑擦了把冷汗,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