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耗钱,耗人,耗粮食,钱和粮食来自民间,兵源也都来自民间。
西凉这些年开疆辟土,国力强盛,全国上下都爱戴康乌鹘大将军,可是多年的战争也是沉重的负担,国内徭役越来越重,为了确保大军的后勤供应,每年都要以各种名义加加税,臣服于他们的部落也都疲于应付赋税征发。
前线节节胜利,但是通过战争掠夺来的财富却都被上层贵族瓜分,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不仅没有得到改善,反而越发贫穷。
有些人以为打了几场大胜仗后就能过上太平的日子,大将军却下令统计全国人口,训练青壮,显然是要为长期战争做准备。
一年前,阿邑的长官征兵时和一个小邦主起了冲突,被愤怒的小邦主杀死,小邦主联合其他邦主发动叛乱,西凉朝中的主和派利用这件事密谋,想逼康乌鹘大将军交出大权,被大将军识破,杀了主和派的首领。
从此主和派一蹶不振,再也不敢抗衡康乌鹘大将军。
乌勒尔带兵平定了那次叛乱,但是国内的矛盾没有得到解决,他也知道国内的民间百姓开始怨恨战争,知道诸部越来越不满于西凉沉重的税收,然而为了王朝的辉煌,这些都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几天后,多桑部的壮丁还没有到。
阿邑在纸上多桑部几个字下面又划上一笔,心里暗暗为多桑部哀叹,他们拖延这么久,不管有什么合理的理由,都督绝对不会通融。
又过了一些天,阿邑想,就算多桑部的人提着他们酋长的脑袋来白沙城谢罪,都督也不会饶了他们!
此时,一封信送到阿邑手中。
阿邑看完信,大惊失色,飞奔着去向乌勒尔禀告:“都督,多桑部跑了!整个部落都跑了!”
这些天诸部落都在乌勒尔的默许下吞并射缇部落,没有人关注多桑部。三天前,一个部落偶然经过他们的营地,愕然发现整个多桑部都消失不见了。
那个部落还以为多桑部被其他部落洗劫了,派出斥候和探子打听,一万多人忽然消失,不可能没留下一点痕迹,那个部落发现多桑部忽然往东边迁移了。
多桑部要归附大周!
乌勒尔勃然大怒:“如果多桑部归周,我乌勒尔、我们西凉都要丢尽颜面!还会影响西凉经略西域的大局!阿邑,我给你三万精兵,你亲自带兵去追击多桑部,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一定要阻止他们归周!把多桑部酋长和他的儿子带回白沙城,我要剥了他们的皮做成皮鼓!”
第二天,西凉大军开拔,兵分两路,一路由阿邑本人率领,沿着追查到的痕迹追击多桑部,另一路由另一个护卫带领,放弃辎重,以最快的速度行军,争取赶在多桑部之前到达他们归周的必经之路上,到时候两军一头一尾夹击多桑部。
同时,乌勒尔命各部落协助西凉军阻拦多桑部,出兵的部落可以获得多桑部原来的领地、牲畜财物和女人。
……
一只巨大的金雕展开翅膀,遮住了云彩间的太阳。
突然刮起了一阵疾风,乌云从天边席卷而来,稀薄的日光渐渐被阴云吞噬。
雷鸣电闪。
一场瓢泼大雨突如其来。
这些天,多桑部的队伍悄悄离开后,尽量避开西凉人驻军的地方和人烟密集的城镇,一路都很顺利。
现在却被这场大雨打乱了计划。
老人、女人和孩子都疲惫不堪,没有办法冒雨赶路,他们只能在一座山谷里扎营避雨,等待大雨停下。
探子骑着马赶回来报信:“白沙城的西凉大军出发了,乌勒尔都督派出了三万精兵,他还下令,要所有部落都来追击我们,阻止我们归周。”
老酋长脸色凝重。
多桑部落有一万多人,但是这一万多人里有很多老弱妇孺,而西凉大军都是精兵,加上那些部落,一旦被他们追上,多桑部落根本没有胜算!
老酋长走到门口,掀开帘子,看着大帐外的大雨。
天与地之间都是飞溅的雨水。
魏明肃道:“如果我的情报能顺利送回西州,西州都督会派一支精兵在约定好的地方接应我们。”
前提是他们能顺利赶到接应的地方。
老酋长看了一眼远处躲雨的妇孺,心里暗暗叹了一声。
天公不作美啊!
“我们的速度太慢,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天西凉大军就能追上我们。”
老酋长浑浊的双眼一睁一合,下定决心,叫来自己的儿子。
“西凉大军要追上来了,时间紧迫,拔野,从部落里挑选一千个战士,和我一起留下拖延西凉大军。其余的人跟着你继续向东,投奔大周,大周的女皇帝会收留多桑部,赐给我们丰美的土地。”
他平静地道。
众人一怔,明白他的话后,都激动得变了脸色:“阿爷!让女人带着孩子走,我们都要留下来!”
“部落的未来更需要你们。”老酋长正色道,“壁虎遇到危险时,会咬下自己的尾巴迷惑敌人,趁机逃跑,现在我们多桑部也必须断尾求生。”
老酋长看着自己的儿子和部下们。
“你们要向效忠我一样效忠拔野。”
部下和儿子们含泪点头。
拔野却反对道:“阿爷,您是我们的首领,有您在,部落才能团结一致,让我留下吧!我是您的儿子,是部落的勇士,应该让我留下!”
说完,他跪在老酋长脚下,扬起头。
“阿爷,部落归周后,治理部落、和大周的官员打交道,都需要您的经验和智慧!领兵作战是儿子的责任!”
老酋长一面欣慰于长子的懂事,一面又忍不住痛心,叹了口气,扶拔野站了起来。
其他儿子都一怔,呆呆地看着长兄。
拔野面带笑容,对弟弟们道:“你们和阿爷一起去大周,要听阿爷的话。”
众人分头去忙碌起来。
命令传达下去,男人们都愿意跟随老酋长拖住西凉大军。
老酋长做主,不要独子,不要孩子,从年龄大的战士中挑选了一千人。
大雨中,部落的女人们和男人诀别,铺天盖地的雨声里仍然能听见悲伤的哭声。
这场大雨下了整整两天。
第三天,当乌云散去,东边天空出现一抹鱼肚色时,多桑部也分成两支队伍,一支由老酋长带领继续向东,一支由拔野率领,跟在队伍后面,随机应变,吸引越来越近的西凉大军的注意力,迷惑他们,阻挡他们。
正像老酋长所料,他们的探子很快发现了西凉大军。
……
阿邑在乌勒尔都督面前立下了军令状,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多桑部归周。
快马加鞭的大军仿佛黑色的阴云,战马发出嘶鸣,大地都在震动。
他们要踏平多桑部,撕碎他们!
……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
大道上的积雪都化尽了,露出了荒芜的原野,一阵风吹过,扬起的尘沙遮天蔽日。
这天,又是一个风沙弥漫的天气,队伍在大道上走了一天,马车上落了一层沙土。
傍晚时,前方出现一座驿馆,一群人簇拥着几个穿官服的人等在门口,看到马车停了下来,满脸堆笑地上前问候。
“腓腓,到驿馆了。”
王妤拍了拍靠在车壁上睡着了的卢华英。
卢华英浑身抖了一下,惊醒过来,脸色苍白,神色惊慌。
王妤摸了摸她的脸,问:“腓腓,你是不是生病了?”
卢华英摇摇头,道:“没事,我刚才做了个噩梦。”
“梦见什么了?”
卢华英出神了一会儿,道:“一醒来就都忘了。”
她只记得梦见了魏明肃,梦里的他好像在被追杀,她很着急,想帮他,大声叫他的名字,可是他听不见。
两人说着话,下了马车,走进驿馆。
官员为信使准备了洗尘宴,信使邀请卢弘璧一起赴宴,卢弘璧欣然答应。
脱了贱籍之后,卢弘璧的变化最大,他买了很多书,重新开始作诗,并且很快和信使成了朋友,路上一直和信使相谈甚欢。
对此王妤很高兴,觉得卢弘璧终于解开了心结,变回了以前那个俊秀温润的卢二郎。
洗尘宴上,卢弘璧和众人谈笑风生,众人都被他的风度折服。
官员知道队伍里有女眷,带来了他们的眷属,夫人们也为王妤和卢华英准备了简单的洗尘宴。
卢华英有点累了,不喜欢这些应酬,和阿福、阿俞他们一起坐在大堂喝羊汤。
有人掀起门帘,几个官差拿着一张画走了进来,对照画上的画像,检查每个人的过所。
阿俞看他们检查严格,连他们这家官员的随从都查了,问:“你们在找什么人?”
官差道:“在找聂子解。此人号称天下第一刺客,去年年底他潜入西州行刺,从西州府兵眼皮底下逃了出来,听说他经常混进官家和商队的队伍来隐藏踪迹。樊长史到西州后一直在追查他的下落,前几天幽州聂家那边送来了他的画像,长史要我们严查所有驿馆和客栈。”
阿俞皱眉。
卢华英听见他们的对话,看阿俞神色不安,问了一句:“你知道这个聂子解?”
阿俞小声道:“聂子解潜入西州,行刺的人不是别人,就是郎君。”
卢华英捧着羊汤的手颤抖了一下:“魏刺史在西州遇到了行刺?什么时候?”
阿俞这才想起卢华英不知道这件事,他也是不久前从樊晖那里听说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道:“好像是我们从西州回柳城的前一天,聂子解潜入寮房行刺,郎君受了点伤。”
卢华英呆了片刻。
回柳城的那天,她看到魏明肃帮她找回来的马刀
,回寺院的寮房去见魏明肃,他坐在榻上,脸色苍白。
原来,他那时受了伤。
他要她站在帘子外面,不允许她靠得太近,是不是不想被她看出他受伤了?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现在他的伤好了吗?
她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从樊晖他们的脸色能看得出来,他去了一个很危险的地方。
聂子解上次在西州行刺他,还能全身而退,一定武艺高强,如果又去刺杀他……
卢华英心头忽然冒出一阵寒意:魏明肃会不会出事了,所以才一直没有消息?
她心里正在七上八下,官差拿着画像走了过来,问阿俞和阿福有没有见过画像上的人。
阿福看着画,笑道:“哪有男人头上戴花的?”
官差道:“幽州聂家的人说聂子解是名门子弟,年轻的时候风流潇洒,喜欢在幞头上簪一朵花。”
簪花的男人?
卢华英心里一惊,站起身走到画像前,火光照在纸上,画上的男人右脸上有道疤。
她突然想起在驿站看到的那个簪花的富商。
富商满脸虬髯,没办法确认和画像上的男人像不像,但是富商的身材和举止都很像官差描述的聂子解,他的胡帽上簪了一朵花。
他很可能就是聂子解!
聂子解在寻找会西凉语的向导,他要去乌芷。
如果魏明肃也去了西凉,那富商一定是聂子解,他还在追杀魏明肃。
卢华英抬起头,看着东边的天空。
入关之后,她就可以回中原了。
那是她的故乡,是大周最繁华的地方。
她转身回房。
晚上,卢弘璧和王妤从洗尘宴上回来时,卢华英站在门口等着他们。
她穿着男装,背着包袱,腰间挂着马刀。
“阿兄,阿嫂,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回洛阳了。我想回西州,我很担心魏明肃,想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