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他对自己说的。
秦骛缓了两息,松开拳头,再问了一遍:“扶容呢?”
他试着缓和语气跟扶容的朋友说话,可是他缓不下来,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
“扶容呢?”
章老太医看着他,冷声道:“入土为安了。”
秦骛猛地提高音量,厉声道:“什么?!”
“入土为安了!我把他救出来,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埋了!难不成跟你一辈子住在冷宫里,让他日日不得安宁?”
“闭嘴!我临走的时候是怎么跟你和林意修说的,我找到办法了!他能活!”
秦骛的声音像是野兽泣血的怒吼,在雪地里回荡。
扶容好像明白了什么,恍恍惚惚地回过头。
章老太医也不怵他,厉声道:“他早就死了!被你害死了!”
下一刻,一艘小纸船出现在扶容身下。
扶容被小纸船托起来,像一阵风,飘飘荡荡的,浮在空中。
他看见那纸船上写着他最爱的诗句,也看见秦骛通红的眼睛。
可是秦骛眼里一滴泪也没有,他只是重复:“我说了,他能复活!他能活!埋哪儿了?”
章老太医梗着脖子不肯说:“你到底在发什么疯?他死了,死了就活不了了!”
秦骛拽着章老太医,把他推给属下们:“架着他,把林意修也抓来。”
这时,天已经亮了。
扶容还躺在床上,睡得昏沉。
侍从在外面敲门:“大人,起床了。”
喊了一阵,扶容没醒,兰娘子也过来了。
“容容?容容?”兰娘子拍拍扶容的脸颊,“生病了?这也不烫啊,怎么喊不醒?”
兰娘子提高音量,唤道:“容容,你今天要出城办事,别睡了,快起来了。”
实在是不太对劲,兰娘子当机立断,让人去找大夫来。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但也是束手无策。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彻底亮了。
今日文武百官要启程去城外,迎接陛下凯旋。
一众朝臣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扶容的身影。
众人有些急了,派人去问,兰娘子都把人打发了回去。
扶容之前为了以防万一,特意叮嘱过兰娘子。
为保朝局稳定,倘若他有什么事情,不能对外说他病了或是怎么了,瞒一会儿,等秦骛回来。
当时兰娘子还不以为意,笑着说他能有什么事。
这下好了,扶容真出事了。
兰娘子谨记着扶容的嘱咐,对外只说扶容是病了,实在是起不来,请林意修主持大局。
众臣无法,只能迟疑地上了路。
众人在雪地里恭候圣驾。
不多时,远处传来马蹄声,马蹄扬起雪尘,迅速靠近。
不一会儿,秦骛就到了眼前。
秦骛骑在马上,目光迅速扫过朝臣,表情很快就冷了下来:“扶容呢?”
林意修代为请罪:“禀陛下,扶大人今日早起,偶感风寒,实是起不来……”
秦骛皱了皱眉,没有听他说完,挥鞭便走:“大队人马在后面,去迎他们。”
话音刚落,秦骛的身影已经离开很远了。
那头儿,扶容还在做梦。
他得到了一艘小纸船,就不用自己在雪地里乱跑了,可以省点力气。
可是——
扶容坐在小纸船上,难过地看着秦骛。
这是一处山清水秀的小山谷,不知道是林公子帮他挑的,还是章老太医挑的,总之很符合扶容的喜好。
如果要埋在这里,扶容还挺愿意的。
章老太医和林意修,都被秦骛的下属按在旁边。
秦骛跪在地上,正在——
掘扶容的坟。
害怕锄头铲子弄坏了扶容的棺椁,秦骛都没用,而是用手挖。
扶容难过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想。
从方才秦骛和章老太医的对话中,扶容已经明白了。
这不是他们重生之后的事情,这是前世的事情。
他死掉之后,发生的事情。
他死掉了,秦骛很难过,但是秦骛还是没有被他举办丧礼——他就知道,秦骛这个小气鬼,不会给他办丧礼。
幸好他临死之前,自己给自己举办了一场丧礼。
秦骛把他封存在水晶棺里,放了很多夜明珠,保他尸身不腐,和他一起住在冷宫里。
秦骛白天去上朝,回来之后,就和扶容一起,批奏章。
到了晚上,秦骛还要和他一起睡觉。
就和扶容还活着的时候一样。
扶容想到就……
秦骛就这样和他一起,在冷宫里过了几年。
这几年里,秦骛和老皇帝一样,迷信方士,到处寻仙问道,想要找到复活扶容的办法。
办法没有找到,海上航路和大漠航路倒是开辟了不少,还找到了扶容后来很喜欢的绿眼睛小猫。
终于,有一年,除夕宫宴。
附离部落,秦骛的母族部落,给秦骛进献了一个方士。
那个方士在一次酒后,对秦骛说,在附离的行宫里,有一个地宫,地宫里供奉着四尊神像,都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
那是附离部落的守护神,也是扶容看见的那四尊神像。
于是秦骛立即发兵西北,想要把这四尊神像给抢过来。
临走之前,他把扶容留在冷宫里。
他去打仗,又打了一年,终于找到了神像。
可是等他把东西带回来的时候,章老太医和林意修,作为扶容生前仅有的两个好友,实在是看不下去他这样折腾扶容,就把扶容的尸首从冷宫里偷出来,找了个地方,把他给安葬了。
秦骛回来没看见扶容,几乎要发疯。
他把刀架在林意修和章老太医的脖子上,让他们带自己过来了。
所以他现在正在掘扶容的坟。
章老太医和林意修实在是想不通,人死如灯灭,怎么会有复活的道理?
秦骛也懒得跟他们说。
他有办法复活扶容,他说有办法,那就是有办法。
这群人蠢钝至极,竟然还试图阻止他。
他不管,他就要扶容。
不知道挖了多久,秦骛终于挖到了扶容的棺椁。
秦骛眼睛一亮,拂开上面的尘土,打开棺椁,确认了一眼。
扶容就穿着漂亮衣裳,和夜明珠一起,乖乖地躺在棺椁里,面容栩栩如生,就像从来没有死去一样。
秦骛小心翼翼地把扶容抱起来,重新放回水晶棺里。
“走,回冷宫。”
扶容坐着小纸船,跟着一起回去。
章老太医年纪大了,什么都不怕,跟在后面,破口大骂。
“你得了吧,你现在装什么深情?”
“扶容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你这样折腾他,他反倒不得安宁!”
“你说他装病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样?现在倒是会装模作样了!”
秦骛没有理会他的叫骂。
秦骛只是跟在水晶棺旁边,一路护送扶容一起回去。
扶容看着他,忽然觉得悲伤。
说实话,他同意章老太医的说法。
可是秦骛一向固执,他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更改。
回到冷宫,秦骛让属下们把水晶棺放好,就放在床榻旁边。
随后,秦骛立即吩咐属下,在冷宫东南西北四个角,挖一个深坑,把他从西北带回来的神像埋在里面。
他要开始复活扶容了。
扶容坐在小纸船上,看着秦骛忙活这些事情,大概也能猜到自己重生的原因了。
是秦骛弄的这些仪式起效了,才让他复活了。
章老太医在外面狂骂:“秦骛,你贱不贱?你下贱!”
秦骛在他的叫骂声中,有条不紊地安排事情。
扶容想,他为秦昭续命,付出了承受秦昭临死前的痛苦、大病一场的代价。
那秦骛复活他,付出了什么代价呢?
他曾经问过秦骛这个问题,可是秦骛不回答。
秦骛撇下前来相迎的百官,骑着马,一路回到都城。
在监国使府邸门前,秦骛迅速翻身下马,朝里走去。
他刚跨过门槛,就感觉有一股冰凉的湖水朝他涌来,淹没他的口鼻。
秦骛脚步一顿,勉强站稳了。
扶家的侍从连忙迎上来,却不敢伸手去扶,只能轻声询问道:“陛下?”
秦骛抬起手,忍住喉间涌上来的腥甜。
他知道,开始了,他复活扶容的代价,这才正式开始。
旁的人看不出来,其实秦骛是漂在冰冷的湖水里。
他喘不上气,一张口就是湖水,寸步难行。
这就是扶容临死前的感受,秦骛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秦骛低声道:“去找扶容,就说我病了,请他来……来接我。”
他和扶容在一块儿,就能好一些,他要扶容来接他。
“是。”
可是扶容那儿,也并不好。
扶容还陷在梦里,对于侍从说的话,是一个字也听不清。
“大人,陛下来了,陛下说他病了,让大人出去接他……”
扶容躺在床上,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侍从急得都快哭了,忽然这时,扶容好像听见了什么,轻轻地动了动双唇:“生病?”
侍从一惊,连忙道:“对对对,陛下病了,请大人快出去呢,小的扶大人起来……”
可是下一刻,扶容呓语道:“没有装病……我没有装病……”
仿佛是“生病”两个字暂时触动了扶容,让他想到了什么。
他下意识就那样说了。
他说得轻,侍从只听见了后面两个字。
侍从忙道:“哎哟,我的好大人,可不能说陛下装病,陛下看起来还挺厉害的,大人,快起来吧?”
侍从喊了老半天,实在是喊不起来,没办法,兰娘子只能带着人去门前接秦骛。
秦骛被困在湖水里,眼前蒙上一层蓝色,在刺骨的寒水里寸步难行。
兰娘子带着侍从上前:“陛下?”
秦骛勉强抬起头,环顾四周:“他人呢?”
“容容实在是起不来……”
秦骛深吸一口气,辨清方向,抬脚往里走去。
侍从们要上前扶他,他却摆了摆手。
秦骛的声音低哑:“他又喊不醒了?”
“是。”
“跟他说我病了?”
“说了。”侍从迟疑道,“但是大人迷迷糊糊的,说装病什么……”
兰娘子剜了那人一眼,让他闭上嘴。
没想到,秦骛一听见这话,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很快的,他缓过来,大步走向扶容的房间。
兰娘子一惊:“快跟上!”
秦骛走得快极了,竟然没有人能跟得上他。
他憋着一口气,在冰冷刺骨的湖水里行走,大步上前,把房间门给关上。
秦骛走到榻前,扶容还睡着,脸色苍白,蹙着眉,表情难过。
扶容喃喃道:“没有装病……我没有装病……”
直到看见他,秦骛憋着的那口气彻底松了。
哐的一声,秦骛再也支撑不住,倒在榻边,犹如山崩。
秦骛红了眼眶,手掌摸索着,伸进被子里,握住扶容的手。
“扶容,我知道,你没有装病,我知道了,我知道很难受,我每天晚上都知道。”
作为复活扶容的代价,作为他说扶容装病的惩罚,秦骛每天晚上,都在感受扶容落水的感受。
所以秦骛晚上,从不睡觉,就算睡着了,也总是很快就醒来。
秦骛紧紧地握住扶容的手,哽咽道:“你没有装病,是我错了,大错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