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芷问:“你怎么忽然给我这个机会?”
“还能为什么, ”陈修泽说,“大约因为尊老爱幼,我年龄大,要让一让年纪小的这个。”
“好吧, ”方清芷顺着说, “其实你也不算老,之前说你老, 全是在和你赌气, 故意气你。”
“我知道, ”陈修泽笑了笑,宽容地说, “不过你的确年纪小。”
方清芷安静一刻, 又说:“那我们继续谈, 为什么我想搬走。”
她其实能感受出陈修泽不喜欢这个话题, 但他还是留下来继续听。如他所说,这件事堪比横冲直撞地去撞南墙, 后果大约也是头破血流。方清芷只怕如今的自己不撞,今后便再没有反抗的勇气。
人的勇气大多都是一鼓作气、继而缓缓衰竭。
“我不想做你的情·妇,”方清芷说, “你一直说我是你的女友, 但你对待我和其他人对情妇并无区别。”
陈修泽波澜不惊:“我们可以去注册结婚,你若是担忧这件事,那我给你光明正大的身份。”
方清芷愕然。
这个回答令她稍稍惊讶, 又摇头:“不是这个, 修泽, 你没有发现, 正常的情侣不该是我们这样么?”
陈修泽不知。
他凝视方清芷, 缓缓:“我没有发现。”
方清芷将自己吃剩下的半盏血燕盏轻轻地举一举:“比如,我现在吃着你高价买来的血燕盏,住着你昂贵的房子,穿着你高价购置的衣服,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陈修泽说:“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力让爱人生活得舒适一些,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错误。”
“是,没有错,”方清芷点头,她思考着如何说服陈修泽,遗憾地发现,似乎只有直白地言明,“但这样似乎和其他人养情妇没有区别。”
“我会同你结婚,你做我唯一的太太,”陈修泽凝视她,“这些难道不是么?”
方清芷摇头:“还是不同……”
她自己也要困惑了。
“直接来讲,我的生活全部依附你,这不仅会让我的思想渐渐改变,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您应该听过——”
“我没有听过,”陈修泽淡声,“你大约忘记了,我读书少,清芷。”
方清芷又说:“还会让我感到自己没有自尊——尽管现在的你或许认为我已经没有什么自尊。”
她微微依靠着椅背,告诉陈修泽:“不破不立,或许离开这里,我才能真正同你建立成正常的感情。”
陈修泽说:“未必见得能建立起正常感情,我怕你对我只剩下兄妹情。”
他平静地克制着自己的性格,问:“我一直没有忽视你的自尊。”
方清芷说:“若是不忽视,你当初也不会用计将我一步一步骗到你身边。”
“如果我什么都不做,”陈修泽看着她,“现如今你又怎能认识我,清芷,这个假设没有意义。还有其他理由吗?”
方清芷想了想:“没有了。”
只有这两个。
“好,”陈修泽压着手杖起身,他缓声,“那今天暂且就讨论到这里,我不同意你搬走。当然,你还可以想其他办法来说服我,但在那之前,我不希望我们再因为这件事而闹矛盾,可以吗?”
方清芷点头。
说完后,陈修泽才走到她身边,抬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我已经为你破了很多次例,清芷,但我也是人,我也会有不开心的时候。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将我们的生活弄得糟糕。”
方清芷说好。
陈修泽持着手杖,慢慢地往外走。只剩方清芷坐在餐桌前,一小勺一小勺地将剩下的全部吃光。
阿贤
这几日都没有来,负责照顾她的换了另一个男人,姓李,名清扬,是陈修泽正经招聘来的高材生,方清芷唤他一声李助。
李助是上海过来香港的,为陈修泽工作的助理有四位,还有一名总助,李助是最年轻、资质最浅的那个。跟着方清芷这几天,他一直讲国语。
在大部分香港人眼中,除却广东、福建外,剩下省份来的人统一称为“北方人”。李助属于家境殷实的那种,如今毕业后在陈修泽手下工作,拿高薪,工作体面,然而在讲国语时,仍不免遭到人鄙夷白眼,客气的,称呼一声“大陆佬”、“北佬”、“捞松”,不客气的呢,嘴巴毒,就称其为“表叔”,或一句“阿灿”。
什么是“阿灿”?是前两年热播的剧中角色。久而久之,便成了对大陆人的蔑称。
——在内地等着香港人接济的穷亲戚,以为到了香港便能满地捡黄金,整日里幻想不劳而获,不遵守纪律和规矩,怕吃亏爱贪小便宜……
他们如此看待内陆过去的人,一如称白人为“鬼佬”,轻蔑地喊黑人为“黑鬼”,日本人“嘎仔”,韩国“高丽棒子”,菲律宾“宾妹”,印度“阿三”……
方清芷撞见一次李清扬被为难的场景。
那日天气凉,她去买热红茶,李清扬陪着她,同店员交谈,点单。店员始终低头做事,面对李清扬用国语讲话,他一直都在重复:“什么?听不懂,请讲人话。”
李清扬不得已换了蹩脚的粤语,那人噗呲一声笑,终于开工,喃喃一声:“又一个阿灿。”
“不好意思,”方清芷将手按在玻璃柜台上,她微微侧脸,问,“能将你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吗?”
店员闭口不言,假装没听见,而方清芷已经抬头,朗声叫店主出现。她指着做事的员工,问店主,这里是否只允许用粤语点单,是否只接待“纯正的、几百年前来移民至香港、不同之后移居香港人士通婚的那一批新界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