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芷原本打算推拒的手,停滞一秒,面色坦然地接下这一份赠予,礼貌极了,微笑:“谢谢你。”
赵昊天容色清俊,他瘦了很多,将巧克力递给方清芷的时候,方清芷嗅到了淡淡的、说不出道不明的味道。
嗅到的那一刻,她有点想要呕吐。
等人离开后,方清芷握着那盒巧克力,一时间两难,丢掉自然不行,倘若被不知情的人吃到更糟糕,拿回去也不能吃。这就像个炸弹,怎能容它一直在身边。思虑良久,她最终还是决定先不回家,带去给陈修泽。
他应该有着处理这些东西的经验。
上午还有其他的课程,方清芷却无法集中精力听课学习。这样的一盒东西放在书包里,并不亚于放了一盒病毒。方清芷不痴不傻,她读过历史,英国佬向中国贩卖鸦,片,战争后强迫清政府将香港割让。到了如今,仍有人依靠它发家,不过交易的上游已经变成了泰国,贩毒的人也变成同胞。
方清芷在黑医处做工时,曾经嗅到过类似东西的气味。很奇怪,像香菇和屁的混合气息,强烈又难闻,隐隐约约还有些烧轮胎的感觉,烟熏火燎。第一次闻,她只以为是大火里烧干草和轮胎的味道,还是黑医私下里提醒过她,要戴好口罩,这东西,一般都是抽叶子的气息。
赵昊天身上就有类似的气息。
但那天她吃到的那枚巧克力,同这个的感觉也不同。方清芷不能碰酒精,一尝到酒的味道就立刻吐出,慌乱下没有注意到其他东西——比如,即使是巧克力中包裹烈酒,效力又怎会如此奇特?还有那不同寻常的舌根发麻。
只不过那时方清芷没有往其他方面想。
巧克力是赵昊天递给米娜的,方清芷更没有去假设其他可能。她极少会用恶意去揣测同学,大约是想他们都受过高等教育,不至于……
猛然间,方清芷顿住脚步,怔怔。
是啊,为什么她会认定,家境优异、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就一定不会沾染毒或者赌?她前段时间还口口声声对陈修泽讲读书未必高尚,怎么她自己潜意识中仍旧为读书人镀一层光?
暑热未退,那盒大约被加了药的巧克力还在她包中安安稳稳地躺着。方清芷的头发高高扎起,发梢落在脖子中,和她被太阳照出、湿漉汗涔涔的皮肤贴在一起,她在烈日下一路走,一路想。
一开始,她难道不也因那些不入流报纸周刊上的报道、对陈修泽有着浓重的偏见吗?她怎么会认定好学生就一定是真心?怎么会因为学历而在评判人时多一分宽容?
是,孟久歌的确是娶了好几房太太,而方清芷所听到的、大多数此类人也都是迷醉于声色犬马,堕落在纸醉金迷,但是——
「你对我有很深的偏见,这令我非常难过。」
那天,陈修泽忽然讲了这样一句话。
方清芷才终于正视自己之前行径,一一确认,捋清。
她的确存在有些偏见。
她承认。
她认为陈修泽同孟久歌、同那些传统意义上的坏人一般,认定他是坠落后就再也不能攀爬的深渊。
他真是深渊是堕落吗?
方清芷用手背擦脖颈上的汗水,牢牢地握紧包。
她决定,今天先去见陈修泽。
另一侧。
阿贤终于收拾好头发,齐齐整整,神清气爽地换了一身西装,陈修泽亲自给他系好领带,问:“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阿贤说:“陈本贤,二十六岁,职务是特级助理,有房暂时无车,年薪——”
“好了,”陈修泽指腹压平他的衬衫衣领,提醒,“第一次去,不用讲太多。就当去拜访朋友家长,态度不要太谦卑,明白吗?我们不是上门求人,态度自然些。但也别太狂放,毕竟是见长辈。”
阿贤点头:“明白。”
陈修泽拍了拍他的背:“走吧。”
现如今,米娜家中已经乱作一团。
米娜父亲本身在英国人的公司中工作,早早听闻英国人离开时会将这里的公司资产都卖给香港的商人,不知未来前景如何,个个不安,朝不虑夕。米娜母亲年龄大些,生下米娜后在政府部门做一些闲散的差事。两个人都是安稳又平和的性格,现如今女儿忽然被未来的女婿殴打,他们心中同样又惊又惧。赵昊天已经来此哭过几次,跪在地上道歉,只说自己喝多了酒,一时把控不住,犯浑,才伤害了米娜。他父母也来多次,亲自登门拜访,又曾经是老同事……但米娜身体上的惨状令父母痛心至极,纵使是看着他长大,此刻也不能就此轻松原谅,仍旧将赵昊天赶了出去,不许他随意上门。
米娜一直不肯同父母讲话,她原本是开朗又温柔的性格,现在受了巨大打击,一言不发。在病房中躺了一段时间,现在被接回家,还是不肯讲话,只将自己关进房间,不愿见人,只小声抽泣。
米娜母亲纵使开明大度,也顶多开明到接受女儿同她未婚夫在婚前做到最后一步这件事,绝非“大度”到会规劝女儿去原谅
那个家暴及性、侵强迫她的男人。如今显然不是开解的时刻,女儿吃不下饭,做父母的也都请了假,在家中哀愁地陪伴着她。
米娜父亲担忧此刻退婚对名声不好,但米娜母亲坚定了决心,一定要退婚。
“名声算什么?现在是什么时候?”米娜母亲咬牙,痛心疾首地责问他,“你是瞎了眼睛还是被狗屎蒙了心?你看看娜娜身上那些伤……还未结婚,他就做出这种事情,倘若真的同他办了婚礼,难道你还想看他把你女儿活活打死吗?!你可就这么一个女儿!”
“好了,我又不是讲什么不退……”米娜父亲说,“你也冷静,坐下,咱们好好商量商量,看看怎么同他们张着口……”
话音未落,有客上门。
米父只当又是赵昊天的父母,冷着一张脸开门,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身量极高,着黑色西装,手持一银质狮首的手杖,面容俊朗。
米父呆了呆,还以为是有明星要拍摄电影。
只听那人温和地问:“请问是米雄先生吗?”
米父疑惑:“你是……”
“我的名字是陈修泽,”陈修泽微笑,“听闻你在丰和工作多年,特意备了份薄礼。贸然前往,实在抱歉,还望宽谅。”
听他名字,米父吃惊:“陈修泽?”
是公司中谈论里、打算收购丰和的陈修泽?
他慌忙让开,请陈修泽进来。贵客突然登门,令米父顿时乱了阵脚。早就有传闻,有人打算收购丰和,但也只是传闻,没有确切证实,也没有得到总部的消息。米父不过一个分行财务总监,怎么会惊动他的大驾。
陈修泽身后还跟了一个人,同样着西装衬衫,个头颇高,看起来长得也蛮规整,只是不知为何,脸上有一道粉红的痕迹,不知是疤,还是胎记,平白无故地多了份凶相,瞧着有些不好接近。
陈修泽做了介绍,米父顿时明白,喔,是他的助理,也是他的弟弟,叫做陈本贤。
这样大人物所带的特级助理,米父平时也很少见到,他尚不知对方来意,惶惶不安好久,聊了一阵,心愈发沉下去。
果真无事不登门。
助理陈本贤说,陈修泽的一个妹妹同米娜是同学,前不久米娜请她过来吃饭,期间,她吃了一个巧克力,被陈本贤察觉到不对劲,拿了东西去化验,发现那里面藏了毒。
米父脸色都变了,斩钉截铁:“不,这一定是误会,我们家米娜是乖孩子,绝对不会碰这种东西。”
陈修泽宽容地笑:“我知,我家孩子也是这样讲,她说那巧克力不是令爱的,似乎是令爱男友递给她的。”
米父急促,惊诧:“啊!”
“我们今天来,也是想找令爱了解当时状况,”陈修泽说,“请问方便吗?”
米父立刻点头,他进房间去叫米娜。而客厅中,陈修泽示意阿贤坐好,等待着米娜。
但米娜没有露面,最终走出的只有她的母亲,为难地告诉他们,女儿的状态很不好,很糟糕。
陈修泽表示谅解。
只让阿贤留了名片,上面写着陈本贤的职位、名称和几处电话号码,等米娜身体好些了,可以打这个电话告诉他。
米母也抄了自己家的电话号码给他,忐忑不安地说若有情况,可以随时打电话过来询问。若有什么帮上忙的,他们一定知无不言。
临走前,陈修泽同阿贤还留下了些价值不菲的补品和营养品。
出了门,阿贤才说:“谢谢你,大哥。”
“谢我做什么?”陈修泽说,“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阿贤,之后怎么做,做什么,就全看你自己了。这东西强求不得,强扭的瓜不甜。”
阿贤下了台阶,他下意识想要去拉帽檐,拉住空,才想起今天没有戴。
他说:“其实我一开始也没想能配得上人家……不过那个烂人实在恶心。”
绝不能眼睁睁看米娜进火坑。
“你若觉自己下半生能令她开心,就去争取,”陈修泽眯着眼,拍一拍他肩膀,“以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阿贤去哪儿了?嗯?世界上哪里有什么配不配,你若觉得能提供给她更好的生活,就合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