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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下午两点, 邵海沿叫所有人去会议厅开会。
他不仅叫了主要演员,而且还安排了远程联线,将更高级别的管理者也拉入了这场会议。
会议主题是, 拍戏档期要缩短至少两个月,一切进度必须提高效率, 同时还要保证质量。
“换言之,每天要完成的条数, 以及NG次数都有了明确范围。”
助理抱着电脑播放连夜赶出来的PPT,眼睛下一片乌青。
邵海沿基本没看大屏幕上画线标红的数字,说话时有种超乎冷静的客气。
“关于现在有很多演员想要调整剧本这件事, 我充分理解。”
“有创作欲望是好事, 想提升作品质量,加入更多个人表现,这些都很合理。”
“但为了拍摄进度,从今日起, 如果再有任何想改编或者变动剧本的需求,咱们要走流程。”
画面随之转变,出现企业惯用的审批流程图,把层级关系划分的十分清晰。
想要改动剧本任何一处, 首先要写出对应申请表格, 然后递交给葛导演做首次审批, 总导演做二审,编剧组开会三审后决议。
而且任何一处的改动,都必须提前至少两周预先申请, 不再允许边拍边改这样‘散漫’的行为。
流, 程。
蒋麓转着钢笔, 听得好笑。
其他人都安静的不再想说话, 甚至不再看那个侃侃而谈的邵海沿。
苏沉的注意力仍停留在档期上,直到海导说完这些询问谁有问题时,才终于抬起手。
“海导的意思是,如果一天拍不完规定的戏,不会后延,也不会再深磨?”
“这个问题非常好,”邵海沿慢慢道:“真正有实力的演员,也不会一味拖延着进不了状态,浪费全剧组的时间。”
他虚抬出这个高度,然后露出傲慢的笑容。
“苏沉,你觉得呢?”
在苏沉开口之前,周金铃提前发话。
“这个事姜总知道吗?”
“姜总可能干涉不了。”邵海沿平静地说:“这是上面几位的意思。”
周金铃皱着眉不说话,拉着苏沉起身,径直出去打电话了。
她不会让自己的艺人在这么诡异的会议里发言。
有问题,这些都有问题。
还剩三个月,要拍完所有的内容——那质量怎么办?用纸糊出的大楼有人想买?
苏沉被她带出来时还有话没问完,但经纪人迅疾地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转而与姜玄通话。
电话过了许久被转接,又过了几分钟才结束背景音乐。
周金铃已经默念着整理好思路,两三句话讲了邵海沿开会说的事。
“我知道。”姜玄没太大反应:“颜电确实用的时间很短,邵海沿执意这么做,是他自己的问题。”
“但他绝对会祸害我们的主演——还有电视剧的质量怎么办?”
“周金铃,你觉得这件事是你能管的吗?”
经纪人愣了一下,突然清醒过来。
“不要说苏沉,也不用说你我。”姜玄与她交情数十年,才会点拨这一句话:“《重光夜》也好,任何剧组也好,什么时候能靠一个人来决定生死了?”
周金铃离苏沉距离略远,苏沉听不见电话里的答复,眼见经纪人的神色从恼怒到茫然,转身去给她倒了一杯水。
等电话挂断,周金铃低头喝水,说了声谢谢。
苏沉望着她,让她觉得说出这句大白话都有些残忍。
“姜总说……任何时候,剧组都不会因为一个人决定生死。”
她努力扬起笑容,尽
力把这句话往好的方向解释。
“他的意思也可能是,一部几百人制作的剧,十几方共同投资的项目,不会因为一个人就火爆全球,也不会因为一个人就臭大街吧。”
苏沉在为她倒水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打算。
“但我不会这样想。”
经纪人愣了下,感觉不妙。
“也许姜制片会这样说,”苏沉看着她手中摇晃的水面道:“但那是他权衡利弊之后选的结果。”
“蒋麓会拼了命去保整个剧,我也会。”
对你们来说,这是个工作,是个生意。
可对我们来说,这是我们的命。
命运的命,生命的命。
周金铃这几年已经深刻领教过这两个孩子拧起来有多倔,伸手直接抓住苏沉的肩,语气不安:“你还小,你不要一个人扛那么多——”
苏沉望着她的眼睛,笑着摇一摇头。
像是已经笃定了要走的路。
电视剧组里,财务报表可以走流程申报,器材添置可以走流程申请,但改剧本走这一套,完全就是疯了。
类似让一个音乐家在拉小提琴前先写个大纲整理思路,或者让一个厨师先背诵一遍自己要怎么炒菜放油。
一个专业出身的导演定这个规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就是纯纯的坏透了。
可这么有病的要求,被总导演定为规矩之后,被苏沉完整执行,一个步骤都没有略过。
他没有时间了,他必须做到。
蒋麓在日夜兼顾着清点保护大火焚烧前满宫的琳琅物件,从檐上的灯,到廊前的铜鹤。
从梨花木打的博古柜,到镶着假象牙的仿古床。
他成为整个仓库的主人,开始守护属于这个基地的细碎点滴,连搬运过程的监控视频都会仔细检查,确认没有小车开去岔道,秘密倒卖混乱里可以遗失的小物件。
苏沉则写出一张一张荒谬至极的申请表,然后拿着这些去和每个节点的人开会。
林久光那天在高高的楼上给他提过如何气死人的妙论。
如果真的按那个主意来做,也许会有很解气的效果。
可他们都没时间了,他们要的不是解气,不是看邵海沿吃瘪惨败,他们只要《重光夜》能好好的活下去。
周金铃同时照顾着他们两个人,有时候一天要在A组B组之间折返十几次。
她看到苏沉每次能提交一二十张申请表的时候,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把剧本到底通读了几遍?你怎么没演都知道哪里需要改?
苏沉每次都笑一笑又摇一摇头,不再解释。
她觉得事情不对,去找葛导演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葛导演虽然懦弱老实,其实看事情很透,知道这孩子是豁出去了。
“金铃,你想想,谁能没演过戏就知道剧本哪里需要改?”
“剧本写的时候再顺,那也要对戏之后才能知道现场问题。”
她听得一头雾水:“你重复我的问题,我也没办法听懂啊。”
“没有捷径,你明白吗?”葛导演闷头点烟:“没有捷径。”
周金铃这才反应过来。
邵海沿猛然加速的时候,这些孩子不得不每天私下对戏,以及找所有对手戏演员过戏。
他们自愿放弃自己的休息时间,在提前对戏过戏,然后写出所有要改的内容,由苏沉统一整理出来填表提交。
成年人只觉得这是个有些麻烦的项目,时间仓促可能会损耗转化效益。
几个投资术语一串,《重光夜》和任何影视项目都没有区别。
但这几个孩子,还执拗着不肯放手。
也只有苏沉会影响他们每一个人,去争这些金钱之外的事。
葛导演是听蛇骨婆婆的演员讲过这件事,再点破这些事时,也觉得陌生到好像不符合这个世界的规则。
“小朋友们做事,总是会天真一些。”
他掸了掸烟灰,像是被触动了什么。
“你不知道,苏沉在我这里积攒了多少表。”
一周提交一次,一个月就是四十到六十张。
如果单纯就为赚个钱,每天拍完戏以后这个孩子就可以去玩乐休息,远远不用再去在乎这些。
可每次苏沉带着这些表单过来走流程的时候,他的眼神都在说同一句话。
我在乎。
我非常在乎。
周金铃听得难过,却被葛导演拍了拍手背。
“别想永远做鸡妈妈,有时候孩子们得学会面对这些。”
“鸡妈妈?”
“就老鹰抓小鸡里,那个张开手臂的老母鸡。”葛导演看着深夜里慢慢飘远的云层,又说道:“他们迟早要长大的。”
在诸多忙碌事务之中,蒋麓还记得他许久前和苏沉提到过的那个隐秘计划。
跟他的父亲聊聊。
乔海厦时年三十九岁,离异无子,拥有知名矿泉水集团,早早排在福布斯排行榜的前列。
他之前在剧组虽然没有给这个人好脸,但神差鬼使拿了名片,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
但结合网络上已有的这些资料,蒋麓一梳理,觉得不对劲。
他即将十九岁,母亲四十七岁,但是生父……三十九岁?
等于说二十岁时多了个儿子,自己还不知道?
蒋麓一算岁数发现情况很微妙,差点给亲妈打电话问你当年是怎么想的。
姐弟恋?还相差八岁?……你们当年怎么回事?
这明显是有故事啊。
他清楚这么问亲妈,绝对会被秒挂电话,犹豫再三之后,他翻出名片拨通了号码。
电话接通后,秘书问清来由,听到蒋麓两个字时没有太多惊讶,淡淡哦了一声,说会尽快转接。
蒋麓等了一会,听见乔海厦的声音。
“是我,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没有困难。”蒋麓平直道:“我跟你打电话……主要是,想了解下身世。”
乔海厦愣了下,嗅出来什么。
“哎,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诓你?”
“有可能,但我问过我妈,她没否认。”
“让我想想……”乔海厦回忆道:“其实我一直被蒙在鼓里,还是你舅舅拿了出生证来找我聊天,我才知道这件事。”
他们聊天挺客气,反正不像父子。
“不过你对我没那么抗拒了,我挺高兴的,要不找个时间吃个饭,咱们聊聊。”
蒋麓内心又涌起许多叛逆的念头,但还是应了。
乔海厦说找个时间,就真是当天找个时间,坐飞机过来找蒋麓吃饭。
像是在时都搭了个出租车,两三个小时抵达渚迁,还订了这里唯一一家上档次的日料馆。
包厢里流水潺潺,有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帮忙端菜倒茶,踩着木屐走路没有一点声音。
蒋麓坐在父亲面前,终于肯正眼看一看自己的生父。
乔海厦保养的很好,说刚满三十岁也有人信。
蒋从水是典型的学者面孔,样貌寡淡清冷,虽然不够貌美,但气质绝对没话说。
仔细一看,他反而是随了父亲,生得五官很浓,眼眸几乎一模一样。
蒋麓大概能猜出来,舅舅是在查出癌症以后才辗转找到了乔海厦,一样是为自己找未来的依靠。
他脾气里有傲气,但也明白好歹,做事不会再如以前那样恣意任性。
两个大老爷们杵在包间的榻榻米上,说话有点不好开口。
“其实我也很吃惊。”乔海厦卷起袖子开始吃寿司,沾芥末时辣的眉毛打结:“我以前还看过你演的戏,也没想过会有今天。”
一般人突然知道自己有个儿子,也不太能立刻接受现实。
但他父亲故去很久了,在这世界上多个亲人,是个好事。
蒋麓用筷子扒拉着寿司的米粒,想了很久才问第一个问题。
“你怎么认识我妈妈的?”
乔海厦早有预料,但再说出来还是很需要勇气。
他低着头像在回忆过去,像是忍不住想笑,又有点懊悔。
“她是我的初中家教,也是我的高中家教。”
蒋麓陷入沉默。
妈,你……
你这是被他的外貌迷惑了,还是……
乔海厦看见蒋麓是这副表情,登时觉得特别好笑。
“单纯说我跟她的事,谁都不欠谁的,没什么。”
“但她这些年抚养你长大,肯定很辛苦。”
“也没有。”蒋麓否认:“这些年她很少管我,基本是我舅舅在照顾我。”
乔海厦看着他时,目光一直很温和。
“老实说,现在我突然要认你当儿子,会搞得像在骂人。”
前几年蒋麓年纪还小,他还能自认做个长辈。
现在小伙子长得又高又帅,非要当人家爹,自己想想都说不过去。
蒋麓心想这爹性格真像我,又觉得这话有点不妥,一直翻来覆去地戳那块寿司。
乔海厦试探道:“那咱们加个微信?”
“行。”
微信加完,两人一个继续吃刺身,一个嗦拉面,都在翻看对方的朋友圈。
蒋麓的朋友圈内容很简单,偶尔拍几张剧组的风景,有时分享一首歌,时间间隔很长。
乔海厦的朋友圈里很少有XX领导莅临集团之类的无聊消息,经常拍自己养的一对鹦鹉,以及家里的花花草草。
两个人互相一熟悉,都觉得对方不讨厌,已经算很不错的进展。
分别之际,蒋麓见他拎包起身,才瞧见那商务公文包的侧边拴着一个可达鸭。
“你还挺有童趣,”蒋麓看得很坦荡:“是哪个小女朋友送的?”
“我单身。”乔海厦摇一摇头:“这是我吃肯德基送的。”
“对了,你妈最近怎么样?”
蒋麓本来准备走了,听见这个问题,再度上下打量他。
这个问题,是憋了一路没敢问,还是单纯礼貌性关心一下?
“你可以自己了解。”蒋麓决定不掺和这事:“有她微信吗?”
乔海厦在咀嚼他这句话的意思,良久道:“没有,但是知道。”
“行,那我走了。”
直到坐上剧组的车,看着熟悉的风景往后倒退,蒋麓摸着肚子陷入沉思。
想法之一是这日料做得真难吃,渚迁市能不能有个像样的馆子。
想法之二是,靠,我真有个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