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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组慌慌张张赶工了半个月,到了三月底一合计,速度仍然没有太大改变。
毕竟金钱预算和时间预算归根到底,都只是预算而已。
老师按照三十天的时间给学生们发作业,有的聪明学生譬如颜电,预算要了七天,实际四天就能刷完,多用一天检查错别字,交上去直接满分。
有的糊涂学生譬如邵海沿,预算要了八天,最后一做,发现十天都不够用,然后墨水打翻一地,恨不得要疯。
他一直是执行导演,在美国是众多副导演的一个,来《重光夜》做总导演是头一回。
总导演类似乐团的总指挥,要协调十几个部门的通力合作,没有天赋只能炸锅。
单是一场大火焚宫的场面,前后就准备了四个月,从冬天筹备到春天,迟迟还是没有焚。
如果是卜愿在场,可能就着一场大雪就拍完了。
邵海沿很绝望的发现,他真没这个能耐。
他强撑着没有暴露,很快找到宣泄的出口——骂人。
骂美术团队都是废物点心,骂摄影师调度都不会还得自己手把手教。
骂场记弄不清道具布置,一拍一个穿帮,昨天是三个苹果今天变四个。
战火一路蔓延,很快席卷到演员这边。
第一个被骂的是蒋麓。
他熬夜太久,下午拍戏迟了。
“你的基本职业素养在哪?今天迟到十分钟明天是不是直接翘班走了?”
“不要说你身上事情太多,没有人求着你做副导演!”
然后是温知幸,拍戏时被骂娘娘腔,演皇帝演的像个女鬼。
“眼妆那么浓谁画的?!”
“让你演元锦逃狱,不是演小姑娘抓墙,你拿腔拿调给谁看?!”
接着是温知荣,剧组的老演员,年轻演员,以及林久光。
他的怒意总是来得突然,拍戏越急说话越脏。
但人们都没有说什么,像是默认了,导演的特权就是可以骂人。
这事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实在不算什么。
上级骂下属,老子骂孙子,越是接近丛林法则的地方这种事越司空见惯。
演员们被举着喇叭吼,有时候匆匆演完都不知道情绪到了没有。
很快,终于轮到了苏沉。
但苏沉演得好,剧组所有人都知道。
他之前演被囚禁在暗室里的假元锦,被小乞丐瞧寿限时全程没有台词。
可没有台词,全程仅仅是抬头看一眼这个乞丐,都能让人看得呼吸一紧。
——他表现出麻痹状态里极有杀意的一个眼神,一秒里什么故事都讲了出来。
身体要充分松弛,被吊索控制时自然下垂。
那凌厉又血腥的一个眼神,在镜头里被骤然拉近时,张力被渲染翻倍,当真震慑人心。
如今已是四月,数十万字的剧本被充分拆解记忆,在夺奖视帝之后能力依旧在突飞猛进,根本挑不出错处。
邵海沿每次看苏沉演戏,都想面目狰狞地吼个几句,把压力一股脑地扔给他。
少年比从前内敛许多,没有往年的活泼爱笑,看向导演时目光淡淡的,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了。
他按时来,按时走,和所有人预先两个星期排戏,遵循流程的每个要求。
邵海沿被逼得眼睛发红,眼看着又一场戏拍完即将收工,突然喝住了他。
“你站住。”
被档期压到每天发疯的他,无法忍受这个小孩这么轻松简单的完成这些事情。
“苏沉,我在叫你站住。”
周金铃走在很前面,错愕回头,手里还抱着雨伞和提包。
“你觉得你演得很好是不是?”
邵海沿逼近苏沉,咬牙切齿道:“你知道你的视帝是怎么来的吗?”
他已经什么都不忌惮了,当着剧组所有人的面,声音嘶哑道:“全他妈是黑幕,是后台!”
苏沉轻轻眨了下眼。
“你就是个垃圾,自以为是的垃圾!”
“你演得都是什么玩意?你以为我较真的话能让你过?!”
“台词说的乱七八糟,情绪更是
一塌糊涂,我如果不是赶档期,我能让你每天这么快就下班?!”
剧组其他人原本都被骂到麻木,突然听见邵海沿上升到人身攻击,觉得这人真的有大病,冲过来要拦着。
“海导你累了吧,你快休息……”
“哎哎,咱们别这么大火,大家压力大可以理解的!”
苏沉反而示意大家不要拦,站在那里静静听着。
“您继续说。”
“我就是要继续说!”
邵海沿像条疯狗一样,现在逮着谁就咬谁,哪里还管什么逻辑和道理。
他快被档期给逼死了,他都要死了只想拽更多人一起死,早就不想要剧组其他人好活!
发泄的阀口一打开,现场所有人都安静无声,看着邵海沿在那里嘶吼撒泼。
他骂苏沉没有家世人脉就是个攀高枝上位的狗杂种,骂苏沉演得戏一文不值全都是些模板和套路。
骂这个视帝就是资本家花钱给他镀的金,骂他那几十张改剧本的申请都是在发神经病。
整整十六分钟,所有人都安静地听了十六分钟。
期间苏沉没有一句反驳,也不觉得受伤痛苦,只是配合地在那里站着。
邵海沿骂到最后,体力不支,扶着栏杆气喘吁吁,像个狼狈至极的老狗。
等确认完没有其他话要讲了,少年才对着他缓缓鞠了个躬,转身走了。
“大家散吧。”
看戏的人们一哄而散,不再管那个鬼导演的死活。
往外走了大概二十米之后,少年才追上经纪人,接过她手里的黑伞。
“都录了?”
“嗯,我录了一份,不放心还让隋虹也录了一份。”周金铃干过很多次这种事,但从来没有这次这么紧张:“全程都录下来了,回头我就备份好。”
苏沉轻嗯一声,收好雨伞,此刻才闷笑起来。
天天带着这伞打掩护,等了十几天才蹲到这录像,真是不容易。
“铃姐,你答应过我,这个视频要等我让发的时候再发。”
“好,肯定的,”周金铃小心翼翼把微型摄像机收拾好,确认左右没人看见,又小声道:“你是不是打算,等这个剧砸了,拿这个翻盘甩锅?”
不愧是她带出来的沉沉,这一手留的好啊!
不光是录像带,她还留了那些荒唐的要命的申请表文件,每一样都做了备份。
主演写的几十张申请,还有这种当场发疯的现场视频,哪一样捅到网络上邵海沿都不用混了!
到时候别说是网络暴力了,这孙子要是投河自尽,她还得啐一口痰,说一声死得好!
苏沉拍完戏原本就很疲倦,还充当靶子站在那被骂了好久,在车上喝着热银耳汤,许久才回经纪人的话。
“我觉得,这个戏砸不了。”
周金铃诶了一声,有点惊讶。
苏沉还在回忆,又综合了一遍,摇了摇头。
“嗯,砸不了。”
主演、剪辑、美术、摄影,所有部门都还在忠实履行自己的职责,然后看总导演发疯。
大家都在拼命工作的情况下,哪怕进程赶了一点,也只是从满分一百分滑落到八十五分,仍然在及格线上。
他拼了命地维护整个表演团队,蒋麓做副导演和主摄影也绝对尽责,他们都不会砸。
周金铃反应过来,竟然觉得有点可惜。
这剧要是拍得太好,大伙儿都夸这个导演,那她绝对会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今天的录像,我要留到很久以后再用。”
苏沉在说这句话时,语气莫名地很像元锦。
他冷静锐利,戾气渐渐流露。
“这样的反击……一定要留到最坏的时候。”
经纪人快速答应了,仍有些将信将疑。
现在……难道还不算最坏的时候吗。
变化很快出现了。
在那天彻底失态之后,哪怕录像录音的消息半点都没走漏,邵海沿也像个漏了气的皮球,一夜苍老了十岁。
他从自负转变到犹疑,从犹疑到狂躁,从狂躁最后转变到抑郁,一共花了四个月。
在苏沉站在那淡定从容地听完十六分钟的痛骂之后,那个中年男人像是被抽光了全部的力量和底气,彻底不挣扎了。
他花光了导演的预付金,仍旧被电视台高层钳制着,还在兢兢业业地拍片子。
就是……人好像死了一样,每天行尸走肉地工作,完全瘪掉了。
有天林久光甚至看见,这人大半夜睡在马路中央,瘫在地上看星星。
“剧组里抑郁的人确实时不时有几个……但是总导演疯了我是第一次见。”
他爸妈和这个导演认识,其实也不能算太熟,遇到这情况就象征性送了点补品。
小朋友做事比较损,送的保健品是老白金。
导演不发疯是好事,哪怕是个木乃伊般表情空白的总导演,每天支棱在那当个摆设也行。
剧组里的人这些年见惯了各种事,前后都保持着工作节奏,没怎么受影响。
终于熬到大火烧毁宫城的壮丽戏码,那人居然请了病假,将一切事务交给了副导演。
他心心念念的,期盼了许多个月的宏大场面,此刻已经根本不重要了。
葛导演哪里舍得烧宫城,生怕这种一次性的镜头砸在自己手里,瞻前顾后地不敢指挥。
最后是蒋麓拎过喇叭喊人,亲自监督着炸药爆破和火焰喷射,导完了苏沉置身火海里的这一场戏。
全程顺利轻松,拍得相当不错。
大戏拍完,所有人吆喝着要喝酒庆祝,酒店很配合地搞了个大宴会,还搬了卡啦OK的设施供大家尽兴。
蒋麓喝了一杯就悄悄走了,没有跟大伙儿一块找乐子,一个人准备回片场拿忘在桌上的笔记。
他最近每天晚上都会看点电影,零零碎碎地记一些导演的灵感。
夜色里,他走得不紧不慢,能听见身后苏沉的脚步声。
所有人的脚步声里,他只分辨的出苏沉一个人的。
蒋麓停下,转身看过去。
“你不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唱歌?”
“太闷了。”少年笑道:“我陪你走走。”
“好。”
他们并肩而行,重回无人的片场。
烈火焚过之后的宫城,一半完整如旧,一半残破倾颓,如被彻底划开的两个时代。
夜风微暖,像是春日终于要重临了,即将带回一些好的征兆。
蒋麓此刻心情放松了很多,还哼起了歌,像是在漫长战争里终于喘过气来。
苏沉听得好笑,还拿起手机跟他合拍了一张照片,留作纪念。
等他们一直走到放笔记的房间门前,蒋麓看见B组的牌子,突然间想到了什么。
“等等,我的摄影机还没还给冬姨,你在外面等我一下。”
“有人要偷设备潜逃啊。”苏沉叉着腰跟他开玩笑:“几百万的家伙,你胆子不小!”
蒋麓很快取来自己借的设备,去了冬姨常在的摄影组办公室,把摄影机放到显眼的地方。
这款AR-V5型号机非常昂贵,同时兼备易肩扛移动和广焦镜头等优点,是国外进口的好货。
别说弄丢了,哪怕镜头擦花一点,他都会被冬姨踹一脚,摄影师都当它是个宝贝。
放东西时,他没开灯,不小心碰到桌子底下的一个纸盒子,里面哐当两声,有什么被撞倒了。
蒋麓掏出手机照亮,怕自己弄坏什么值钱的,放轻呼吸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倒了。
盒子一掀开,是两台报废的AR-V5。
像是摔碎之后随意一扔,和苹果核没有什么区别。
他怔在原地,一时间所有的血都在往头顶冲。
苏沉在外头等了许久,遥遥道:“你人呢——”
“快了,等一下!”
蒋麓这一刻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他终于想起来很多事都不正常。
磨损率,对,磨损率——
摄影组这几年器材添新的速度快到像是贵妇换衣服那样。
其他剧组可以用三四年甚至更久的摄影机,其他剧组租赁的那些器材,在重光夜的剧组里基本都是一年一换。
不仅仅是摄影,就像抓蟑螂那样,看到一只,就像是抓到了一窝。
他因这个突然涌上来的念头后背发凉,环视一周确认没有摄像头的情况下,翻开了冬姨的办公桌柜子,找摄影组固定存放在她这里的审批单和其他收据。
许多年的老账本也在里面,虽然每个柜子都上了锁,但毕竟是老锁芯,全都简单到别针一拧就开。
蒋麓再撬锁的时候像是每一寸的血液神经都在变成冰,他胸口发疼,一次又一次地想,冬姨是他的师父。
冬姨是他的师父啊。
柜子哗啦一声被撬锁打开,大部分重要文件就在里面。
他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蒋麓拿着手机照明,翻开那些陈旧的单据,一样一样看里面的记录。
拍影视剧和拍电影一样烧钱。
有的打光灯,一盏灯泡就要四千。
有的设备根本买不起,只能靠租,一天费用1000美金,按外汇结单。
只有懂行的人,才知道该如何巧立名目,梳理开销,让每一项损耗都无比真实。
她可以让十成新的设备意外报废,借口要再次采购。
她可以加快损耗速度,也可以要求设备升级。
她是所有采购单流程的最终签字人,也是被所有导演信任了六年的老主管。
就连她的丈夫,后来都从税务局跳槽来了剧组,在另一个部门做事。
小小一个柜子,只盛放了无数线索的一隅。
像是冰山在海面上露出的,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角。
蒋麓把翻看过的文件一样一样放回去,用别针把锁芯原封不动地调回原位。
再呼吸时,神经都烧灼着发痛。
痛的像是一种酷刑,让每一口氧气变成脑海里跳动的数字,和厚厚一叠器材清单一起出现又消失。
他最想守住的东西……其实早就被掏了个空。
从来就没有守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