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辜玉楼的存在, 殷君衡想同沈明玉说些体己话都不太方便,这时他面色沉沉,只等着一会用完膳就把辜玉楼送走。
一时间, 屋内只剩下静静用餐的声音。
等三人用完膳, 辜玉楼却主动起身,看向沈明玉道:“徒弟, 师父先回住处了, 你好好休息, 等晚上空了我再来看你。”
沈明玉闻言心头一跳, 不由得就从被子里挣扎了起来。
殷君衡连忙扶住沈明玉,皱眉道:“你起来做什么?小心魔气。”
沈明玉抿了一下唇, 看了一眼低头在收拾东西的辜玉楼, 又静静看了一眼殷君衡,就异常为难地低声道:“殿下, 师父住的北院太偏僻了,现在让他回去,我不太安心。”
辜玉楼垂着眼收拾东西,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言不发。
而殷君衡听到沈明玉这话,眉心不由得狠狠一颤, 面上却平静道:“你操这些心做什么?太子府上的影卫也不是吃素的——”
话说到这,殷君衡骤然想起昨夜的事, 倒是自己微微噎住了, 面色不觉沉冷了几分。
沈明玉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但他此刻并没有故意戳殷君衡的痛处, 只是稍许沉吟了片刻, 便轻声道:“殿下, 昨夜的事与你无关,都是那些豢魔人太无孔不入了。”
“但我想……师父昨夜受了伤,北院那里又远又偏僻,还有些冷,他一个人回去,我真的不放心。”
殷君衡:……
这时,辜玉楼才仿佛听到了两人对话的内容,终于收拾好了东西的他徐徐抬头笑了一下,就看向沈明玉道:“没关系,我也可以去找仙长,有些灵药的事情我还可以同他讨论。”
沈明玉怔了一瞬,纠结道:“可南院也很远,师父你——”
“辜大夫留下来吧。”
殷君衡忽然淡淡开口,嗓音却透着一股微凉。
辜玉楼步子微顿,回眼看了过来。
殷君衡这时看向辜玉楼,神色平静:“毕竟辜大夫也是为了明玉受的伤。明玉说得对,这会让你去北院太不人道了。恰好正房两边的东西耳房都空着,辜大夫可以随意挑一间住下,也好看顾明玉。”
沈明玉这会感受到殷君衡话里的不悦,却又不作声答话了,只有些为难地静静看着远处辜玉楼的身影。
倒是辜玉楼,这会眸光微动,就神色从容地朝着殷君衡淡淡笑了一下:“既然殿下都这么说了,我就去西边耳房住下。确实,我也想平时多陪陪明玉。”
殷君衡眉心又狠狠跳了一下,但这次,他竭力压下了心头那股不自然的情绪,漠然别过眼,不再去看辜玉楼,只意有所指地道:“那辜大夫赶快去休息吧,昨晚你可是一宿没睡呢。”
殷君衡不说这件事,沈明玉也还意识不到,这会听了,连忙也道:“殿下说得对,师父你快去休息吧,别熬坏了身子。”
辜玉楼:……
但很快,他就若无其事地笑了一笑,道:“好,我这就去。”
这次说完,辜玉楼竟是没有再纠缠什么,拿好东西,就去了旁边的耳房。
辜玉楼离开之后,房中气氛就这么骤然冷清了下来。
沈明玉默默怔了一会,又看向殷君衡。
看到殷君衡眉心那抹化不开的阴郁,沈明玉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却绝口不提辜玉楼的事,只轻轻伸手拉了一下殷君衡的袖子,道:“殿下,你要不要也上来睡一会?昨夜,你应该也没睡好吧?”
殷君衡本来心头还压抑着一股无名怒火,但听到沈明玉这柔软的嗓音,再看着沈明玉望向他时,那一双澄净明润却略带憔悴的眸子,一颗心不觉悄悄就软了……
也是。
都是辜玉楼在
中间浑水摸鱼,他怪沈明玉做什么?
想到这,殷君衡脸上阴云散去,微微勾了一下唇,就道:“好,我陪你躺一会。”
说着,他就宽去了外袍,上床进了沈明玉的被窝里。
沈明玉的被窝早就是暖洋洋的,带着一股柔软的芬芳气息。
这会两人在被窝里相对躺下,近距离地看着彼此的眉眼,沈明玉不觉先抿唇浅浅笑了一下。
殷君衡看着面前沈明玉雪白漂亮的面容,早就彻底把方才那些乌七八糟的心情抛之脑后,不觉也淡淡笑了。
可笑完,他还要伸手,敲一下沈明玉的额头,故作淡漠地道:“傻笑什么?”
沈明玉:?
旋即沈明玉就无奈道:“我是看到殿下笑我才笑的,殿下怎么老这样冤枉人。”
殷君衡:……
“我笑了?”殷君衡有些狐疑。
沈明玉莞尔:“殿下去照照镜子吧。”
殷君衡挑眉:“不去,折腾这些做什么?”
沈明玉怔了一秒,无奈,别过眼,不说话了。
殷君衡见状,伸手就要去吧沈明玉的肩膀扳过来。
可沈明玉偏偏不理他,他又不敢用太大力,两人僵持了好一会,殷君衡剑眉一挑,沉声道:“好啊,你现在都敢不听夫君的话了。”
沈明玉这时沉默了一会,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殷君衡本来还想挑眉生气一下,结果这时沈明玉一双明净眸子静静看着他,眸中仿佛藏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很安静,却似乎有点忧郁。
殷君衡看着沈明玉这样的眼神,心头不觉狠狠一颤,倒也不敢再做黑脸了。
迟疑了一秒,他只能放下身段,低声哄道:“我刚才就是故意吓吓你,没有对你生气的意思,别怕。”
短暂的沉默之后,沈明玉长睫颤了颤,扑哧一声,垂眼笑了。
殷君衡:???
“好啊,你竟敢骗我?看我怎么罚你。”
“殿下别……别闹!好痒!”
·
屋内隐约的笑闹声一直传到隔壁耳房。
这时,辜玉楼正坐在一面铜镜前,他看着镜子中戴着白玉面具的这张脸,听着身后若隐若现的笑闹声,半晌,他抬手,不动声色地一点点摘下了脸上的那张白玉面具。
随着白玉面具一点点褪下,铜镜中出现了一张十分割裂,诡异却又美丽的脸。
上半张宛如魔鬼修罗,布满各种烧伤和割伤的瘢痕,下半张却又如同剔透美玉,光润无瑕。
看着这张脸,辜玉楼不觉又想起了十年前万毒宗覆灭的那个夜晚。
他看着冲天烈火和浓烈黑浊的魔气交织在一起,遍布了整个宗门,建筑摧枯拉朽一般在熊熊烈火中倒下,弟子们被魔气侵染的尸体四处都是。
他想起了那双血红巨大的眼睛,在天空中悬浮着,藐视一切。
只是看一眼,便会有弟子无情地被杀死。
长老和宗主亦是如此。
他当时被师尊保护着,伏在一块滚烫的焦木上,血都快流尽了,脸也被彻底烫伤。
可他一动也不敢动。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太阳升起来,照在万毒宗焦黑的废墟上。
他缓缓睁开眼,眼中有血泪淌出,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陆续地,有其他宗门的修士过来,接走了重伤昏迷的弟子。
可辜玉楼却始终躲在那片巨石废墟下,一声不吭。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他才慢慢爬了出来。
找到一柄匕首,他看着自己漂亮的眼睛和留下了一大块巨大烧伤瘢痕的脸,脑中不觉想起师尊
临终前对他说的那些话。
“万毒宗的不传之秘都在这玉碟里,你拿着……日后若有机会,替我们报仇……”
“记住,隐姓埋名,不要相信任何人,任何其他的宗门……咳咳……”
辜玉楼回忆完这段话,握着匕首的手缓缓攥紧,颤了颤,然后他就抿着唇,用那匕首在他上半张脸上狠狠划了下去——
人人都知道,万毒宗的讲经兼执事师兄,玉笛公子最为风流爱美。
没有人会相信,这样一个毁容的丑鬼,会是当年那个容貌艳冠修真界玉笛公子。
玉笛公子,早就死在了万毒宗的灭门之灾里。
一年又一年过去。
万毒宗的声名也逐渐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
渐渐的,没太多人记得万毒宗了,更没人记得那个翩翩风流的玉笛公子。
玉碟被辜玉楼保存得很好,里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愈发绝望地意识到——光复宗门,他做不到了。
那些玉碟中的灵药,除了当年的万毒宗,没有人能种得出来,他一个东躲西藏,面容尽毁的人别说那些珍贵灵药,就连种子都难得。
痛苦日日夜夜煎熬着他,可他背负着这么大的责任,又没法一了百了。
直到,他遇到了殷君衡。
他发现,殷君衡体内的血带有一定龙气,用来浇灌一些枯萎的灵药种子后,能让种子发芽。
这让他原本绝望的心悄悄生出了一点希望。
就这样,他留在了夏国,跟殷君衡做起了交易。
再后来,他遇到了沈明玉。
那个他一开始以为俗不可耐的小白花。
却会在冬夜替他烤桔子,暖手,然后告诉他——他的眼睛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