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付款的时候,我选择了AA制,考虑到石马工作的辛苦,也希望有下一次跟他再约会的机会。他没有拒绝,按照我的意愿行事,一如往常地附和着。之后我们慢慢地散着步,走回地铁站。一路上他有些不耐烦,总是反复把手放进口袋又抽出。我搞不懂他动作的含义,以为他并不享受餐厅的氛围。
“就是最近工作压力有些大。”为了平复我的情绪,他淡淡地说着,步伐越来越快。
我得三两步小跑才能跟上他的节奏,但还是愉快地追着,他颓废但诚实的气质深深抓牢着我。还是同样的回程,我们站在地铁车厢的中部,挨得很近。座位全被占据,我滔滔不绝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想帮他转移下注意力。到站市中心,一群乘客拥挤地上了车,其中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学生不小心撞到了石马,他往我的身边挪了挪,没说什么。
地铁换轨,开始了有些幅度的摇晃。看他对我的话没什么反应,也觉得有些累了,我安静了一会儿,眼睛看向地面,再缓缓抬起。就是那一瞬间,我无意间瞥到了石马半开的裤子口袋,刚刚拆封的半包中华赫然映入我的眼帘。以为自己看错了,我再检查了一遍,无声无息,没有惊动他。事实确凿,烟是他的,他撒了谎。再清晰不过的现实摆在我的面前,我的内心开始纠结,不知道是否应该戳破这个弥天大谎。正当我还在深思时,石马自然地把手插回口袋,挡住了我的视线,但并未察觉到什么。
后面怎么回的学校、怎么说的再见我记得不太清,只是鲜艳的红色中华的包装纸一直盘绕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地提醒着我他的谎言。如果连这件事都是空虚的,其他的也就……没有意义了。这个压在我胸口的秘密,我还是坦白告诉了他,实属无奈。诚实的秉性和信任,是我们关系的开始,但这个基础正在逐渐消融。
“对,烟是我的,那又怎么样?你遇到我,已经是高攀了。”贼喊捉贼,他一上来就反咬我一口,仿佛错误全在于我,我应该给他成全而不是违背。
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是觉得浪费了自己宝贵的时间,在这么一个不值得、满口谎言的垃圾身上,我没有看到任何可能的结果。也没有再回复,我当机立断地删除了他的微信和记录,我们之间不再有任何交集。后来也听说他从学校的快递中心转走了,去了另一个分部。虽然以这种仓促的形式收尾,但我丝毫不后悔,也不再需要挑着高峰期之外的时间去取快递,小心地避免着和他碰面。我和他的缘分,正如人海中的匆匆一瞥,相遇然后不见。
等到再一次见到他时,已经是五年后了。
那天为了赶时间,我搭着地铁去见投资人,干练的西装散发出咄咄逼人的气势。地铁对于我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交通方式,我的大学故事几乎都和它有关。隔了许久再次乘坐,我的心情有些雀跃,手里的公文包随着列车前进有节奏地晃动着。在等待到站的过程中,我饶有兴趣地看着身边的学生们,他们各有张扬的个性。有纹着花臂的00后女生,有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世界的社恐,还有因为疲惫而打着盹的打工人……他们组成了一首美妙的旋律,飘扬在上空,让人看到生活的五光十色、人间冷暖。大多数步伐匆匆的人,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他们用拼搏和汗水筑造了这个快速发展城市的每一个变化,每一点进步。但他们也从未属于这里,浮沉随心,是最会闹腾的一类人。我像是人间观察的记录者,对比着时间前后同一场景的变化,纷纷感叹着。
常规的路线对我来说竟有些陌生,在过了不知道多少个中转站,我离目的地终于只剩最后两站的距离。我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踩稳了鞋跟,走到车厢的中间位置,提前为下车做好准备。这时,列车门“哐”的一声打开了,我呆呆地目视前方,心中默默计划着一会的谈判。没料想,对面另一辆列车的门也默契地开了,千年一遇。感觉到身上有视线聚焦,我凭着直觉对望了回去。一个面容有些沧桑的男人也同样站在中央,我们的位置十分对称,像两条平直的线。
他的样子似乎有些熟悉,但我回忆不起在哪里曾经见过,又或只是相貌相近的人。从他的穿着来看,日子过得似乎不太如意。有些褪色的风衣半搭在肩上,一副没生气的样子。只有那眼神,对,那眼神不曾移动过,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有些不适应,但又好奇地感受起那眼神中的世界来。颓废但仍保留着一丝活力,这小小的火花隐藏在最深处,经过层层过滤方能见得清晰。在我眼里,他仿佛就是无数个为生活匍匐前进的人们的缩影,行于卑微处,心有小光芒。我有些心疼,但对于那个莫名的熟悉感,还是无从可解。列车即将关门的“滴滴”声响起,这场眼神较量的游戏即将落下帷幕。他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但还是反应过来,对着空气、朝着我的方向敬了个礼。我更加迷惑了。
对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敬礼的待遇有些过于正式了。想起我上一次这么大动作,还是小学时升国旗的时候,那他为什么?
这种不解的情绪有些困扰我,但考虑到一会谈判的重要性,我把这些杂乱如麻的想法暂时搁置,把注意力转移到正事上来。谈判很顺利,对于我的创业项目,投资人很是看好。为了这个项目,我整整准备了三年,终于苦尽甘来。
回去的路上,我再次选择了地铁,为的是在同样的环境中试图解开那个“大礼”的谜。脑海中像是有无数只蝴蝶在翩舞,我的脑细胞似乎在谈判时已消耗殆尽,只留下一头雾水。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会儿,直到列车到了火车站,无数外地的人们蜂拥上来,我闻到不小的烟味。无法判断烟味的来源,它依恋地盘存在我周围的空间里,把我的记忆快速拉回,回到那个装着半包中华的口袋。我好像缩小成一个玩具小人,扒拉在石马的口袋中,在我的旁边,那半包中华赫然醒目着,像一座燃烧的大山。
我如梦初醒,这才醒悟过来那是多年后的他。之前认识时的少年气完全消失,留下的只是一个成年人精疲力尽的身影。但他又是凭借着什么认出的我呢?我的变化应该更大,不仅是身材恢复得更瘦了,整体气质也全变了样。他就像一面镜子,让我不得不面对我们身上发生的巨大改变和鸿沟。时间是个磨人的玩意儿,它把不好的带走,留下伤痛之后的结晶,见证着人们的成长。石马的那个敬礼,跨越了时空,回应了我们未了的情感牵连。虽然不是言语上的的道歉,但他眼神里我没看透的那一部分,我自动归结成了抱歉。对过往的种种,到了这里,也就该好好的释怀。想明白了这一点,我的心思又恢复了平静。对于过去的那个未结的遗憾,即使再次想起时也不再纠结和彷徨。虽然只是短暂参与了彼此人生的某一个片段,但因为那时我们都正当春华,也就是那全部的意义了吧。
石马的故事,由此开始,也由此结束。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还是会选择同样破碎的他,经历那一段莫名其妙的心动,然后再次重整自己,重新出发。人海茫茫,不多试一试,怎么知道爱在何方呢?我才三十多岁,我始终相信爱情,坚定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