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修了。以后也没机会再弹。”离凤推开瑶琴,轻轻叹气。琴无知音,弦断谁听?何况从此晨钟暮鼓相伴,缁衣佛帽在身,还求这些富贵闲情何用?
侍童把琴置于一边,再回头见离凤倚在窗边,素衣清冷,眉峰紧蹙,双颊烧出一片不正常的晕红,望去如雪中病梅,云里瘦鹤。神销骨立,满目离愁,哪儿还是昔日优雅从容的大少爷?
侍童暗叹一声,上前关紧窗子,来扶离凤:“这里风大,您还是进里面躺着吧?”
离凤由着他搀起自己,忽觉风寒沁骨,一阵晕眩。
“少爷!”侍童惊慌起来,连声叫人。
一阵纷沓脚步声响起,进来一位管事模样的男子带着许多仆从,见此情景,不扶离凤,先骂小童:“混账东西,怎么侍候的?就由着少爷性子胡来,在冷风底下糟蹋自己。若病得再重了,如何向家主交待?”
转而又数落离凤:“少爷心怀不畅,更该卧床静养才是。不为自己,也该为着家主一片顾弟之情,加意保养。”
离凤表情疏离,沉默不语。
那管事心中便不耐烦,又加重语气说道:“少爷莫怪奴才们多话。现如今少爷在这府中,不能算是客,可也不能算是主,凡事还应顺着家主的心意才是。家主不让少爷束发冠巾,您就是不听,怎么怨不得家主生气。”
离凤垂下眼帘,心中抖颤:非客非主,说得当真坦白……
管事又命两侧人等:“快把少爷送里屋去,把他头上那簪子取下来。束得这般紧,难怪头疼。”
离凤也挣扎不得,被侍童们摘下冠巾的发簪,一头乌发如瀑般垂了下来。
正忙乱间,有人打起帘拢:“大人来看敏少爷。”
屋中众人都下跪请安,离凤也强撑着行了礼:“姐姐好。”
池慧“嗯”了一声,自己坐了主位,一指下首的杌子,方才说话的管事便扶了离凤坐下。
左相池燕琼死后,她的长女已继家主之位,此时虽在后堂随便坐着,也显出一股威严气势来。
“听说你见好不少,我来瞧瞧。”
离凤垂首答道:“多谢姐姐关心。”
池慧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微微颔首:“看上去气色不错。上次我和你说的事儿,考虑得怎么样了?”
离凤双手攥紧衣襟,窥探一番池慧的神色,半晌方回道:“当日,母亲将我送去太女所住的永安宫,便是昭示名分已定。太女殉国,我本应从死。如今苟且性命,已然不堪,若毁节再嫁三皇女,只怕惹世人唾骂,累及我池家清誉。我实不敢从命,还请姐姐三思。”
池慧眉头皱紧,冷眼瞪向离凤:“我说你这脑子是被烧坏了吧!母亲送你到永安宫作客几天,谁听见赤司烨封你作太女正君了?”
离凤一窒。
池慧大声又道:“既然没有诏告天下,你就还是未嫁之身。三殿下英明神武,比赤司烨强上百倍。姐姐这里,你也不必装了,谁会信你对个死鬼念念不忘?”
离凤又惊又怒:“姐姐请慎言,不可对太女无礼!”
“哼。”
离凤强压下心头涌动的气血,委婉言道:“当年陛下亲订婚事,赤凤路人尽知。两月前大殿下获封太女,已然祭庙告祖,我与太女虽未举行大婚,这名分焉能更改?”
池慧“呵呵”冷笑:“陛下当年的旨意是让你嫁给赤凤未来的国主。陛下病重,将立三殿下为储君。三殿下,就是我赤凤的真命天女!能去侍奉她,是你的福气。
我实话也不瞒你,给赤司烨一点当太女的甜头,不过陛下权宜之计。是为让她在凰都牵制紫胤,以保三殿下无虞。她没一点本事,竟把偌大京城整个儿留给了紫云瞳。看在她自己畏罪烧死宫中的份上,陛下才没治她一个误国害民之罪。
太女?我赤凤有这样无能的太女么?母亲当年就说过,我池家的儿子,绝不能嫁给这种窝囊废!”
离凤气得浑身发抖,只觉有万千辩驳之词,却在池慧那森寒冷酷的眸光之下,淤塞胸中,一句都说不出来。
池慧举起管事奉上的香茶,轻啜了一口,见离凤无话可说,以为他已回心转意,便又放缓了语气:“小敏,母亲不在,你要听姐姐的话。姐姐也是为了你好,为咱们池家好。”
离凤仿佛没听见一般,喃喃说道:“我……不能负了司烨……”
“当”的一声,池慧将茶盅重重落于案上,茶水洒了一大半,众人都是一惊。
离凤抬起头,目光之中满含恳求之意:“姐姐,请你不要逼我……”
池慧猛地一拍桌案,茶盅又滚落到地,发出一声碎响。“我不是你姐姐!我是池家家主!”
众人吓得匍匐跪地,离凤颤抖着立起身来,膝头一软,险些摔倒。
池慧冷笑着朝他步步逼近:“如果不是三殿下对你念念不忘,你以为我会花大力气把你从凰都寻回?那个送你回来的鬼脸儿拿走我一千两赏银,你认为自己一副残败之躯还值这个价?”
离凤连连退步,脸色已是煞白。原来姐姐知道了,那夜,她一定遣人查探过自己还有无守宫砂……
记得方回家时,姐姐抱着他痛哭流涕,嘘寒问暖,百般抚慰。一夕之后却似完全变了个人,冷眼相对,漠然视之,对自己提出想要出家的心愿不置可否。后来他忧思郁结,病倒在床,池慧再没过来看上一眼,只吩咐侍童提防他寻死。直到那日……
她又来看他,还带了一些殷勤,慢慢说起让他再嫁三殿下之事。他吓了一跳,断然拒绝,惹得她怒气陡发,拂袖而去。
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姐姐待他忽晴忽雨,原来竟是如此……离凤深咳不止,惨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只觉心底一片荒凉。
池慧怒道:“你没名没份的抬进永安宫,就从了赤司烨。”没了清白之身,还如何做三殿下的正君,还如何当赤凤未来的国后!
“我是奉旨成亲。”
“你是不要脸!”池慧气急败坏,劈手就是一个耳光,将离凤打掀在地。
几名管事一拥而上,跪在池慧脚旁不住磕头:“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池慧更怒,上前又往离凤身上补了一脚:“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以前仗着母亲偏爱,事事逞能。现如今看谁还护着你。我好心给你寻个活路,搭银子,搭人情,搭脸面,你一点不知道感激,还敢忤逆!”
管事们七嘴八舌劝道:“少爷虽不争气,大人教训一番也就是了。千万莫要生气,气坏身子不值得。”
其中更有一人低声说道:“大人打哪里都好,就是对少爷这张脸还需留情。若是打坏了他容貌,三殿下那里不好交待。”
池慧心中一动,这才压下气来,命令众人:“这两日你们把他看好,不许出一点岔子。待端少爷那里送来请柬,就送他去三殿下府邸作客。”见离凤脸颊已肿起了半边,忙又吩咐:“拿好伤药来,赶紧把这张脸弄弄平整。”
“恭送大人。”管事侍童们齐齐跪送,池慧却将垮出门的腿又收了回来,转身对着僵伏不起,一脸死寂的离凤说道:“你放明白些,若敢寻死,我就将你爹爹的牌位从祠堂里撤走。等回了凰都,把他的尸骨从祖坟里扒出来,和你的一起,都扔到野坟地里喂狗!”
众人随之走尽。侍奉离凤的小童抹掉一把眼泪,哆嗦着上前,见离凤一动不动卧在冷地上,哭着将他拽起:“少爷,你要是心里难过,哭几声也好。别这样……如今不比左相大人在的那会儿,家主性子说一不二,你不能违逆她的话。少爷,少爷……你哭吧……”话没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离凤好似全身都脱了力气,靠在小童身上,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色,半晌,喃喃自语:“怎么这里也要下雪了?以前陪母亲去北地巡游,我最喜欢雪天,喜欢天地间白茫茫一尘不染。雪珠儿捧在手上,晶莹剔透,五瓣、六瓣都有,漂亮极了。踏雪寻一株红梅,槛外闻一缕清香。摆在案头,只觉春色不远。如今……”
如今我怕了这雪天,怕看这清白颜色,遍染污浊,怕看那重霜迫下,香凋枝头。司烨,你在那冰冷皇陵无限寂寞,却为何,还要留我在这冷酷世间魂梦无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