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身血污,却是二弟池端的奶公-杉叔。
离凤暗生疑惑:他不伴在自家郎主身边,怎么随乱民出走,流落至此?难道徽州城破之前,三皇女不曾将家眷送走?还是小端也受了娘家牵连,被妻主弃之不顾?又想起满门锁拿诏狱,这多日来时时不安,却总没有消息。自己既盼战事吃紧,赤司炀无暇构罪,又觉若不开审激辩,母冤何时才能昭雪?矛盾种种,心事沉沉,睡里梦里都不得安宁。如今紫胤大军进城,更不知姐姐与家下男女如何了?
杉叔那条伤腿上还留着半截短刀。他哆哆嗦嗦地握住刀柄,犹豫许久,还是闭目咬牙狠命一抽,就听“啊”的一声惨叫,伤处鲜血喷薄而出。刀从手中垂落,人已疼得晕倒在地。
血慢慢浸湿了衣裤,向地面流淌开来。离凤终觉不忍,还是推门钻了出来,拿过杉叔早前扯下的半截衣襟,仔细为他包扎。
杉叔悠悠醒转,就见一个白衣男子正蹲在面前,低垂着头极小心轻柔地为自己料理伤口。他茫然地抬起眼,看了看供桌后方一脸慈悲的观音坐像,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撑着半身坐起呼道:“观音菩萨显灵了,观音菩萨显灵了。求您大慈大悲,保佑小人平安无事,求您保佑小人……”
离凤一愣,见他抱住自己的腿不放,没命地磕下头去,又哭又笑,神智混沌,便温言叫道:“杉叔,你怎么唤我菩萨,可是罪过了。快睁眼瞧瞧。”反复说了几遍,又扶起他来:“杉叔,你不认得我了?”
杉叔这才抬头,一见离凤,当即呆住,抖着双手使劲儿擦了擦眼睛,“啊呀”一声瘫坐在地,托着伤腿往后爬去,满眼都是惊恐。“大少爷,饶命啊!别拘奴才的魂儿,让奴才再活一些日子。奴才还没活够,还没活痛快过呢……”
离凤吓了一跳,往前跟上两步。“你这是怎么了?谁要索你的魂儿了?”
杉叔吓得闭眼,两手挡在面前,乱挥乱舞着。“你走,你走!青天白日的,妖魔鬼怪到处乱跑,小心观音菩萨把你押回地府,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离凤见他骇得三魂不全,七魄全丢,停下脚步,颇是无奈。过了半晌,见他渐渐安静了一些,方又轻声说道:“杉叔,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好好的在你面前。”
杉叔从手指逢间偷偷向他瞧去,但见离凤虽一身布衣,可清贵温雅仍如平日。又望望窗外,红日当头,赤光万道,十分刺目。杉叔闭了闭眼睛,转而颤颤问道:“大少爷?你究竟是人是鬼?”
离凤大感意外,皱眉答道:“我自然是人了。”
杉叔慢慢移开双手,又对着他上下打量半日,狠起心肠捏了捏腿上伤口,刹时疼得冷汗直冒,这才相信非在梦境。他喘了一大口气,忽就扑到离凤近前,抱住了放声大哭:“大少爷,你果然没死么?”
离凤扶住他连连追问:“谁告诉你我死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你不知道!”杉叔惊道:“三殿下将相府满门抄斩,连家下仆从孩童都一个未留!”
“什么?”离凤瞬间僵住。
“满门抄斩?”
“满门抄斩!”
离凤猛地掐紧杉叔的肩膀,剧烈摇晃着:“这不可能!你胡说八道,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杉叔大嘴一咧,哭出声来。“大少爷,是真的。就在十日前骡马大街。二百多口子,一会儿功夫都是人头落地,尸身也无人敢清理掩埋,都扔到郊外乱坟岗去了。”
离凤犹如五雷轰顶一般,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景物都模糊了起来。似乎看到了那一日全家被绑去骡马大街,一路哭嚎、徒自挣扎的场景。横眉立目的刽子手持着锋利的大刀,举起,落下,毫不留情。刑场之上污血横流,头颅翻滚,惨不忍睹。
“案子是谁审的?安的什么罪名?”离凤一把攥住杉叔的手腕,红着眼睛吼道。
“三殿下说杀就杀了,哪里过了堂呢?”杉叔害怕地直往后躲。“三殿下和郎主说:你娘勾结紫胤,叛国献城,又来构陷皇女,罪大恶极。现在六国传言汹汹,不可遏止,韩宜兵临城下,大凤举步维艰。少不得要用你池家老少的性命来赌一赌了。”
“赌?”离凤手下一颤。“赌什么?”
“三殿下说:赌她能名正言顺地继位,赌凤国人信她是真命天女,赌雪璃、青麒、玄龙、金乌能迫紫胤罢兵……”
“哈……”离凤忽然松开杉叔,后退几步,仰头长笑。那笑声凄厉已极,吓得屋子里的几只野猫 “喵呜”叫着,哧溜乱窜。笑声越来越低,渐渐又变成了痛哭,哀伤难止,绵绵不绝。
杉叔想劝又不敢上前,瑟缩着直往四处看去,终于还是说道:“大少爷,请您节哀。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莫要,莫要招惹了人来。”见离凤扑倒在供桌之上,面白如纸,泪纷如雨,一点儿不理睬自己,心下起急,又劝道:“大少爷,还是保命要紧。您和奴才能逃脱出来,已是不易……”
离凤忽然止了悲泣转头厉声问道:“小端呢?他在哪里?他就看着全家……”
“郎主他……他也……”杉叔愣了一下,掩面泣道:“也死了。”
“他也被拖去骡马大街了?”离凤心底抖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