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藤馆
离凤静立窗前,望着天边的一钩新月,也不言,也不动,任凭春夜凉风吹乱自己的一头长发。
鸨父坐在桌边,翘起兰花指,端茶轻抿了一口,幽幽笑道:“我说凤倌儿啊,都这个时辰了,你也该拾掇拾掇自己了。今儿是个什么日子,你不会不清楚吧?赏花节前定妆日,可是你亮相、露脸、打出名头的要紧时候。今晚上你妆扮得越美,表演得越好,喜欢你的人就越多,你的身价就越高,名声就越响,等选花魁时就越占优,日后就越能接到贵客。要是你命好,被哪家贵人真瞧上眼了,等过了赏花节抬进府去,后半辈子就有了倚靠了。就赎不了身,被人家包养个一年半载的,也是福气。最最不济,今儿积攒下的人气,也够你挥霍三年,缺不了客人。寻不到可心意的小娘,从贵妇人身下挣些银钱还是容易的吧?”
若怜站在一旁,闻言满带忧虑地看向离凤,见他面容沉静,似乎无悲无喜,越发担心起来。
鸨父却正说得高兴:“爹爹对你可是给予厚望。自打你进了这门,我就放出了话去。如今整个洛川谁不知道我春藤馆有一枝倾国倾城的名花嫩柳待人采折?这几个月下来,打听你的奶奶们踢破了门槛,个个都端出金山银山,只为要见你一面。啧啧,都被爹爹拦下了。不是耽误你生意,就是为了今日。藏你在馆中三四个月,今宵银华光照,一鸣惊人。
你下楼到前面瞧瞧去,客人们都快坐满了,十之八九都是冲你来的。凤倌儿啊凤倌儿,爹爹可真是对得起你了,温言苦口的劝导,尽心使力的栽培,一点一点地教你怎么侍候女人,怎么讨她们的喜欢。你学得费劲,我也没大催你。你矮不下身段,我也不舍得打你。几个有名的教养师傅都整日围着你转,你问问若怜,他眼红不眼红?生气不生气?我为你当真是操碎了心,熬尽了神,这份辛苦找谁说去?嘿,只盼你懂得知恩图报,日后能多给我挣些脸面,给春藤馆添些光彩。”
言罢,鸨父放下茶盏:“这些衣裳你自己试一试,挑两套出来待会儿穿。记住了,媚而不俗,就是上佳。妆不能不画,头发不许乱梳。要琴,要萧,还是要笛子,都随便你。”
见离凤仍不搭腔,鸨父皱了皱眉头:“凤倌儿,我说的你都听见没有?你已经进了窑子,注定就是个千人骑万人睡的命,清高不起来的,强端着倒惹人笑话。纵然有一两位客人瞧着新鲜,久了也就腻了,谁喜欢你总是摆出一副爱答不理人的劲儿呢?”
离凤唇色发白,一句话也不肯答。
鸨父冷眼看着他,哼笑了一声:“好话我可都说尽了,再告诉你最后一句,今儿这日子别拉着脸使小性子,惹怒了贵客,砸了我的招牌,任你是个天仙我也照样教训。让你服软,法子多的是,有胆子你就试一试……”
“爹爹别生气。”若怜连忙替离凤求道:“您嘱咐的话,离凤哥哥一早就记在心里了。他只是……没经过这些,有些紧张害怕。一会儿我帮他穿衣梳头,您就放心吧。”
“紧张害怕?” 鸨父淡淡一笑:“倒也是人之常情。以后客人接的多了,自然就习惯了。若有一日闲了春宵,你那身子只怕还难受得不得了呢。若怜,你催着他,别误了时辰。”
“是。”若怜低头答道,又将鸨父恭送下楼,回来便掩了房门。
“哥哥……”
离凤一直看着那弯冷月,初时皎洁明亮,继而蒙上了阴云,现在那上面似乎有斑斑点点的污迹,越发看不清楚了,便如自己一般,一步一步地沉入黑渊。可到了明天晚上,它照样会升起,到了月半,它还会变圆变亮,光华万丈。可自己呢?明天晚上又会在哪里?是等着一个女人宠爱,还是陪许多女人欢笑?千人骑万人睡,原来我的命运便是这样…….
什么凤凰于飞,贵不可言!
离凤唇边泛起一丝凄楚嘲弄的笑意:司烨,你若知道我根本不是那和尚胡说的什么凤命,当初就不会等我长大,迎我进宫了吧?你一定很后悔,为什么在永安宫要救我出火海,迫我发誓不自戕?弄到现在,我混迹青楼楚馆,败你的声名,丢你的颜面。
过了今夜,我就真正落入尘埃,碾碎为泥了。
你放心,等过完今生,我不会去九霄月殿找你,宁愿堕进十八层地狱,或在六道轮回。生生世世,我都无颜见你了……
他没有落泪,可暗夜一般幽沉的眸子里全是刻骨的绝望和浓黑的悲凉,看得若怜心痛难当,禁不住哽咽道:“哥哥,你别……”
可我现在不想死了,也不能死……离凤咬破了下唇,一点点的品尝着鲜血的滋味。司烨,我会给你报仇!不管我以后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记着给你报仇!司烨,早在我被献给紫云瞳元服的那一夜,我就没有资格再爱你了。是我痴心妄想,还在纠缠你,攀附你,拖累你,所以……苍天一再降下惩罚,让我认清自己。嗬,我根本就配不上你!以后,我不会再爱你了……也不敢再爱你了。我会尽我所能,偿还你今生的恩情。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我早一点杀了那些害你的人,早一点让我自己在这世间灰飞烟灭……
“哥哥?”若怜终于忍不住,过来扶住了离凤:“还有一些时间。定妆日不过是让你登台算个身价,真正挂牌,总要到赏花节之后。也许这几日你妻主就来寻你了呢?”
“哼。”离凤冷笑了一声,收敛情绪,回身走到桌前,一件件打开鸨父送来的衣裳,在镜子前比了比。“说的是,我得妆扮得精致一些,把名头轰得响亮一些,好让她来寻我……若怜,你看我穿哪一件能搏洛川贵妇们的喜欢?”
若怜一愣,不知怎么忽然之间他态度就转了三百六十个弯。之前,每次提到妻主,他都是泫然欲泣,苦痛难言,怎么这一次,他竟似含了无限怨恨……
“哥哥?”若怜见他只挑那些轻薄裸露的衣裳,忍不住皱眉劝道:“你还是穿些正经的好。”
“正经的?”离凤一嗤:“你没听见老鸨说么,都进了窑子,还假作清高干什么?没的惹人笑话!”
“你……装不来那些的。”若怜见他选了一套最薄最透的要穿换,急忙按住了他的手:“何必委屈轻贱自己?哥哥容貌倾城,气韵如仙,便是方才那般倚窗静立,不动不言,都会使人爱慕非常。”见离凤一直冷笑,不由叹道:“再说,馆里的小倌个个穿粉戴绿,你素净一些,岂不更为出挑?”
“从今以后,素净二字与我无缘了。”离凤扬眉一笑:“你没见过我穿颜色衣裳吧?这件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