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凤一进春三号房,便见两个年轻男子已等候在内。其一着黑袍,十七八岁年纪,身躯颀长,猿背蜂腰,抱臂静立,身后悬刀;生就剑眉星目,玉面朱唇,极是俊美英挺。另一人小着一两岁,穿得花团锦簇,生得粉琢玉砌,精神旺健,目光纯澈,直如初升骄阳一般光彩照人。
两人一见离凤,也俱一愣,年岁小一些的男子上下打量了他半晌,走近一步,扬唇笑道:“你就是凤倌儿?那首《鹧鸪天春思》是你谱的?”
离凤敛目颔首,听他向黑袍男子说道:“沈使你还不信,我没说错吧,能写出那般动人笛曲的必非凡人。瞧他这姿容气度,哪是庸俗脂粉可比?”转而又细细看了自己一阵,忽而整理衣冠,收起玩笑态度,拱手一揖:“兄台风华无匹,令人一见便生仰慕。在下复姓贺兰,这位姓沈。今日幸会。”
离凤稍稍退步,低头还礼:“两位官人过誉了。”
三人尚在客套,并不知墙侧另有暗门,李慕藏身于内,此时正从墙上孔洞向内窥探,鸨父站在一旁,轻声问道:“少主,这位贺兰少爷是什么来历?”
“胤国凤后幼弟,以后要作英王正君的男人。”
“他能作英王正君?”鸨父略略皱眉:“还是个半大孩子呢。难道要宫主屈于其下?”
“哼。”李慕冷笑了一声,并未多言,心中暗道:自合江兵败,紫胤恨麒国入骨,早生吞没之心。如今两国国力悬殊,焉能轻易修缔盟好?若非顾虑雪璃,紫云瞳早已兵临洛川。
皇子和亲,说来好听,其实就是公开把人抢去紫胤为质,借以要挟圣后进贡称臣,俯首听命。胤皇连将其纳入后宫都未作考虑,可见她对麒国是何等的无视与不屑,只待时机成熟,必会再行兵事。凌霄宫主这种身份-来自仇家敌国,心存宿怨,等待被随意牺牲的一颗弃子,难道能主管英府内务?便是紫云瞳心存怜惜,她姐姐也不会同意。
何况,紫胤正大举革新政体,不问出身,只讲才能。紫雲圖以身作则,立出身小吏之家的贺兰清澄为后,并独宠后宫。紫云瞳如何能不明白?无论她为平衡各方势力娶进多少美人,外族皇子也好,勋贵千金也罢,那正君之位,只会去寻一寒族子弟,借以表示追随皇姐,忠心不渝。而小贺兰,恰是最佳人选。
鸨父轻叹了一声:“怪不得少主同意让他见一见凤倌儿。”
李慕笑道:“我也正好见一见他。他哥哥贺兰后同紫雲圖妻智夫狡,可称天作之合。这弟弟养在深闺,不知像他不像?”
屋内机关极是巧妙,他们这里说话,离凤三人是半点听不到。可离凤他们一动一言,李慕却看得明白,听得清楚。此时听清涟说道:
“我同沈使去广和园听戏,开场便是那支《鹧鸪天春思》,以妻夫离别之情而生家国倾颓之叹,词曲俱美,令人陡生无限感慨。”
离凤眉头微蹙,低头暗想:那短曲是教养师傅出题,我应景而作,弃佳人思春之暧昧,埋己身际遇之嗟叹。看他衣衫华丽,非富即贵,年貌尚小,未经世事,竟能品出其中去国离家、生离死别之恨,倒也不凡……
这边,李慕问向鸨父:“那曲子你可听过?有何不俗之处?”
鸨父迟疑着答道:“当日教养公公来回,说凤倌儿所作这一支笛曲不同俗流,情思暗凝,如泣如诉,颇能动人肺腑。与《情双会》的戏文暗合,便想借去广和园做一启幕曲。属下觉得此举能扬凤倌儿之名,为选花魁挣些助力,便同意了。”
李慕微微点头:“回头让他吹来我听。”
“是。”
听内里清涟又道:“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国情(1)。小弟闻此妙音,不胜唏嘘,故来相访,兄台万勿见怪。”
“不敢。”离凤垂首答过,便又静默不语。
清涟见他举止温雅有礼,却处处透着疏离戒备,心中一叹:“兄台,你不是洛川本地人吧?”
离凤摇了摇头。
“何故流落至此?”
离凤抬眼看去,见他一脸同情关怀之色,倒不似作假。若在以前,自己必会生出感激之情,亲近之意,如今,却不想再做任何敷衍。又见他目光清湛如水,笑容温婉可亲,捋着腰下悬佩,殷勤探问,依稀便是当年深闺之中富贵闲人一般的自己,不知他人疾苦,却自以为能普救众生。前尘往事想来,深觉刺心。
“你有什么苦处,直言便是。”沈莫见离凤默不应声,出言催促。他对烟花柳巷素来排斥,今日迫不得已,陪这位闲无事做的贺兰少爷跑来游逛,心里本就一百个不耐烦,再遇上这欲迎还拒的做作小倌儿,更生厌恼。
离凤自然听出他嫌恶之意,冷淡一笑:“伤心人自有伤心事!劳官人们动问,怕扰清听,不如不言。请恕此罪。”
“你…….”沈莫气结:真是不知好歹!
“若无他事,容我告辞。”离凤只觉心灰意冷,懒怠抬头再看两人一眼,恭敬一揖,便要离去。
暗门内李慕皱眉问道:“这就是你调.教出来要选花魁的人?客人们会喜欢这种桀骜不驯的?”
鸨父抹了抹额上的汗滴:“属下……待会儿一定好生教训他。”
“兄台且慢。”清涟急忙叫住,转而先对沈莫低声劝道:“休要生气。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你看他孑然孤弱,满眼沧桑,定有无限心事,不足与外人道。我想与他好生聊聊。沈使若有要事,不妨先忙去吧。”
沈莫盯了他一眼,忍气坐到一旁,端茶就喝。
离凤只得立在当地,等着清涟的后话。
清涟走上前抱拳说道:“小弟并非想穷根究底,惹兄台伤心。方才之言若有冒犯,还请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