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升星烁,微风徐徐。
聂赢抱着匣子,缓步向自己的院落走去,一路拂柳穿花,登桥踏水,不时流连。但见小园花木繁盛,景致依然,一切仿佛仍如昔日。到得一处宽敞的凉亭,他便进去稍坐,倚着红阑绿柱,偶一回眸,似就又看见阿姐伴着菲哥,燕尔情浓……
那时候,他和菲哥都爱这里,常常不期而遇,一个读书消遣,一个弹琴等妻。阿姐下朝归府,亦常循音而至,有时饮茗少歇,有时仗剑一舞,间或与自己争论时事,每有宏论。但更多时,她只含笑凝望菲哥,待他含羞生乱,将曲子弹得错漏百出,方朗声大笑,携之而去。一日,他们才出亭不久,不知何故菲哥就惊呼了一声,他丢下书册,赶去相助,半途却被小夭拦下,向自己故作神秘地挤眉弄眼:少爷您窥探什么去?侯主嫌夫郎走得太慢,把他抱回屋里了……
聂赢忆到此处,脸显红晕,唇边绽开一缕笑意,偏生就被小夭瞧见了,捂嘴儿笑着揶揄:“少爷,您想英王了吧?不是那些鱼干才吃完么?哈哈哈……”
“……”大蛮见聂赢窘住,替他反唇相讥:“你就没想那个梅十二?那怎么同少爷一样,整夜辗转反侧,睡不安稳?”
“你……”小夭大羞:“讨厌……”
聂赢背身向东,望着远处灯火,暗自欷歔:以前不懂相思,时常取笑菲哥:怎么阿姐一上战场,你就似没了魂魄一般,坐卧不宁,寝食不安。如今方知,恩爱的妻夫,至亲!难解的相思,至苦!
“她若不在,眼前春光再盛,又有何心续游赏?”菲哥落寞孤寂、又满含疑惑伤感的声音犹在耳旁:“为什么就不能让人过安稳日子?非要战、要斗、要打、要杀,干戈不休,战乱迭起!你可知有多少人似我一般,望穿秋水,春闺梦断……”
聂赢深深叹了口气,又想起那一日:阿姐入城被逮,未审即问了死罪。菲哥闻信如遭雷轰,一意要去闯宫面圣,他把孩子交到自己手上,只说了最后一句话:阿赢,请你护着思思长大,就做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再不要当什么千古留芳的名将勋臣……
“……”聂赢闭了闭眼睛,将已漫至眶中的眼泪无声地逼了回去。什么复旧家声的喜悦,圣驾临门的荣耀,横枪立马的雄心,刹那间皆杳如烟云。只剩了心意灰冷,悲哀无尽……
大蛮和小夭嬉闹了一阵,转回头看见自家少爷神情郁郁,忧思重重,遂不敢再开玩笑,各自过来低声相劝。
“老太爷……惦念思思小姐,想接回身边护着,也是人之常情……”
“老太爷不识英王,偶有所疑,在所难免……”
“管叔说了,老太爷不过是心疼少爷……”
聂赢静静坐着,似未听闻,忽而起身,又回来路上去。
小夭两人愣了一下,都是快步跟上:“少爷……”
该同爷爷把话说透……聂赢越走越急,心中越思越乱:玄诚荫不倒,思思不能送回!否则万一有事,我顾她不及,如何对得起菲哥临别之嘱?紫卿人品高尚,绝非老人家臆测那般,会以谎言欺我。我需得告诉爷爷,请他安心……
待等到了后寝求见,才知老太爷又去了祠堂。
“少爷……”小夭见聂赢有些犹豫,试探着说道:“明日圣驾亲来吊唁,您还要替小姐应对,不如先回去休息?”
聂赢低头行了几步,到得岔口,还是转身奔了祠堂,示意小夭大蛮在外静候,自己缓步上阶,未等推开屋门,就听见里面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
“老太爷,天都这般时候了,您就歇着吧?有什么话,不妨等明日再和少爷细说。”管叔低声劝道。
“不说了,不能再说了。”老太爷微微摇头。
“您也是为了他好……”管叔皱了皱眉:“问两句,再嘱咐两句,还不该当么?”
“问两句,问什么?”老太爷紧阖双目:“我若是问他:有朝一日,英王率兵攻打大龙,你当何去何从,是别妻离胤,上阵卫国?还是随妻助胤,马踏故土?抑或不闻不问,等闲坐视……你让他又怎么答?”
“……”聂赢在外倏地站住,一颗心就似被人紧捏住一般,说不上来的疼痛窒闷。
“这……”管叔极是勉强地说道:“胤龙正自定盟交好,未必……未必有您说的那一日呢……”
“紫云瞳姐妹志在一统六合,狼虎之心,天下皆知。”老太爷重又睁开双目:“以前还有雪璃葛千华能与之抗衡。我大龙身处两强之中,左右逢源,尚能自保。可现在……葛相一死,天平倾倒,紫胤威势已成。不过将息一时,必要大举进犯。赤凤、青麒、龙国皆如俎上鱼肉,早被惦记,只看如何下刀呢!”
“……”管叔也明此理,却只能劝道:“这些事,横竖有圣上和三司操心,咱们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又有谁肯听肯依?老奴是早寒了心了,您也快别多想了。”
“嘿……”老太爷颓然一笑:“只怕小赢也是同你一样的心思,我也没必要再问他了,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您能想开就好。”管叔似乎松了一口气:“那为何还赶少爷走,不让他在家多住些日子?谁知这一远嫁,何时才能再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