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数日,冬色愈深,谭知深只怕韩越伤后再烧起来,便寻了个山洞将他安置进去:“小满,你没觉得今年很不对劲儿吗?风邪着刮,水逆着流,天冷的也不像话。”
“临渊显世岂无异兆?”张小满跟进山洞,堆柴生火:“我说,咱们快往半山去找个适合观赏的地方吧,万一盛景就出现在这几天呢?”
“还往上走?”谭知深一耸肩膀:“景看着了,人也冻死了。”
“你比我老不了几岁,会这么怕冷?”张小满刚要嗤笑,转头看见了面色苍白的韩越:“哦,原来是说这个累赘。”
“谁是累赘!”韩越近日想了许多法子回合江大营,却都无能办到。情绪阴郁,已然无可复加,又屡屡被两个老头当成少不经事的小娃嘲笑异想天开,心头更生烦躁。
“还能有谁?”张小满听不出人家厌恼,还过来揉揉韩越头顶:“你是谭大少的药罐子,是爷爷我的剑鞘子,不好满山乱丢,再累赘也得将就带着。”
“别碰我!”韩越发了少爷脾气,兀自嘟囔道:“成日说些不着调的话,还来倚老卖老。”
“……”谭知深盯了他一眼,没说话。
夜半,韩越瑟瑟醒来,见身旁柴火已熄,小山洞里满灌寒风,不时吹来粒粒冰晶,想是外面已然飘雪。他捡起一根枯枝,试着去翻木叶,想使零散的火星儿重新烧旺,还没等够到就牵动了胸膈间伤口,禁不住□□出声。
谭知深掀了下眼皮,将腿边搭着的一件外袍丢到韩越身上,弹指打燃柴火,呵了个哈欠翻身睡去。
韩越颓然的趴在地上喘了回气,暗叫自己的名字:就不想当药罐子、剑鞘子又能怎样?他一点一点把粗棉外袍裹紧,撑着石壁慢慢移回了身子:这么冷,已经到了腊月吧。
前年这个时候,我还待在颍川家中。年关将近,正试新衣,爹爹笑吟吟的指着成排锦缎绫罗让随便挑选:“银白的是月影纱,粉红的是提花绸,宝蓝的是广绞锻……”
自己藏了几套杂记话本要看,被拽来此处只觉厌烦:“挑这些做什么?冷风地里又穿不上。”
“暖和的都在那边呢!”姐夫拉他过去:“这件白狐毛大裘是你姐姐射猎得的,喜欢不喜欢?”
他喜欢的要命,倒来问我?自己翻了几个白眼,忽生玩笑之心,抖开狐裘罩在姐夫身上,推他往大穿衣镜前一站:“呦,怎么堆雪人堆出来个简其瑶?鼻子什么做的?眼睛什么做的?”
“我知道,我知道。”囡囡和嘉嘉拍手笑道:“鼻子是红萝卜根,眼睛是圆芝麻糖。”
“红红的小嘴儿呢?”
“是热乎乎的木莓汁抹出来的。”嘉嘉还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唇。
“不对,不对。”囡囡挤到弟弟前面使劲蹦高:“是红洇洇的胭脂水涂的。”
自己故意觑着姐夫:“好像也不对啊……”
两个小娃瞪眼瞅简其瑶,忽然拍手争着大叫:“舅舅我告诉你,爹爹的红嘴唇是阿娘亲出来的!”
“哎呀……”姐夫一下子红了脸,忙不迭拿锦袖挡着:“不许胡说!”
当时华灯初上,金马玉堂,一堂欢歌娇笑还带着公父啰里啰嗦的数落:“成何体统?早告诉过你们要懂得避讳……飞儿惯爱胡闹……”
想着,想着,韩越情不自禁的低笑了一声,不妨扯痛伤口,蓦地回神。眼前黑空冷壁,薄襟弱质,自己连咳嗽都疼的厉害,真有种说不出的凄凉。他紧着缩了缩脖子,想象是蹭在那身温软狐毛上:原来想家是这样一种滋味!原来想回到亲人身边是这样的艰难!若能平安回去,上京会披寒霜,我家……已然落雪。孝帷素帐,一片惨白。母亲,我不想参拜你的遗像,只想重新依回你的怀抱,再听你骂我几句,再让你打我几下……这一次,我一定仔细听,一定认真记,一定努力改……母亲,你真的去了么?我不信,不信……
雏鸟哀哀,听的人心烦意乱,谭知深动作极大的翻了个身,拿个响亮的呼噜将小郎细弱的呜咽盖了过去,又故作梦呓相劝:“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从道,托体同山阿!”
我每每伤心,这老头装看不见也就罢了,还一遍遍唱歌……都说医者仁心,他就为和落玉珂比胜,丝毫不管人家心境,这样品性竟还被尊为药圣!韩越别开头不再去看谭知深,攥住冰冷的错银虎符,忍不住又自欺欺人起来:也许那些黑衣人只想强迫母亲做什么事?也许她们只想要玄甲军的兵权……只要我把这个东西保管好,交回阿姐手上,就能把母亲换回来。可是阿姐,你又在哪里……
“不留活口!”
“把这里剩的都杀净了!”
黑衣人冷酷的声音又响在耳旁,夹杂着母亲绝望的叮嘱:“月郎,虎符交给你姐姐……或是英王……”
英王……紫卿……韩越喃喃念了两遍,忽又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和紫云瞳并马奔向徽州。山坳里,密石间,有青苍翠色,红艳梅花,一汪碧水,轻烟缭绕。
“山烟山雨白氤氲,梅蕊梅花湿不分。浑似高楼吹笛罢,半随流水半为云!”也是在冬日,也是在山中,虽然我也受了伤……可那夜,多么美好!
“你┄┄都看见什么了?”自己咬着内唇小声问道。
“我看见你没有大鱼尾巴┄┄”她一脸痴恍。
“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是水晶宫里的人鱼王子,或者是披着羽衣下凡的九天仙子┄┄”
韩越忽觉心里无比难受:如果我真是水晶宫里的人鱼王子,就可以并起双腿游过合江天堑;如果我真是下凡的九天仙子,就可以披上羽衣飞过险山恶岭┄┄可我只是凡夫俗子!“我为什么只是个凡夫俗子,我娘修了那么多梅花庵,我去磕了那么多个头,为什么仙人不肯保佑!紫云瞳,还有你,你答应了来接我,为何不来!”
他把心里话喊了出来,自己却浑然不觉。
张小满揉了揉睡眼:“你摔下悬崖都没死,怎么还怪仙人不肯保佑!”
谭知深也忍不住讽道:“别人不来救,自己就哭着等死么?”
“┄┄”韩越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