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月初，烈日炎炎。

柳南镇上一栋二层小楼里，大主屋茶几上放着一张暗红色的入学通知书，屋里没开空调，蒸笼似得闷热，客厅里没人说话，安安静静的沉默，随之康嫣接到那份通知书的喜悦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大伯，我考上了。”康嫣低声说道。

木头沙发坐着中年男人就是康嫣大伯康爱军。康爱军思索了下正要开口，旁边单人沙发上坐着的王翠萍先开口了，“不就是个大专，我看念不念都无所谓了，还跑到北京去，那边消费多高，你这念三年下来不知道要花多少钱，白养了你三年，屁用没顶，好不容易十八了，结果又从我这儿掏钱，我们家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王翠萍越说嗓门越高火越大。

康嫣垂着脑袋，面色惨白，额头沁出汗，咬了下唇，鼓着勇气看向大伯，说：“奶奶走之前给您留了三万——”

“哟，你还知道三万，养你三年你吃风喝屁长大的不成？现在惦记着三万，早就花没了。”王翠萍一甩手意思半个子都掏不了。

康爱军看了眼眼角发红的康嫣，沉思了下说：“学费多钱？”

“康爱军你这什么意思？你还真打算供他念了不成？”王翠萍急了。

康嫣赶紧回话，唯恐上不了学，说：“一年学费八千。”

“八千就八千，孩子考上了——”康爱军咬牙说，还没说完旁边媳妇站起来开始撕扯他，嘴里骂道：“康爱军你这充什么大头蒜，咱家灵灵明年也高考，她学习那么好老师说清华北大都没问题，你现在给了这讨债的鬼，咱家闺女明年吃什么喝什么？”

康爱军安抚了媳妇儿，皱着眉头粗声粗气说：“我忘了这事，那…那就第一年学费我给掏了，就八千，剩下的你自己看，你都十八了，也是个大人了。”

“知道了。”康嫣点点头，连忙拿起桌上的入学通知书回到了小房间。

小房间只有一扇小窗户，对着院子的厕所，开了窗子味道大，不开窗子闷热难当。康嫣却没在意，坐在床边，爱惜又激动的摸着怀里的通知书。

奶奶，我考上学了。

康嫣在心底慢慢的说。

农家自建的房子隔音不好，远远的还能听到王翠萍和康爱军的说话声。

“就你能，那八千你自己交！”

“咱妈给的三万不是还有，咱说这三年康嫣平时寒暑假也打工，回来交钱的，就一年，以后不管他了还不成吗？当年要不是我弟托关系安排我进电力厂，也没我现在，就当还了人情了……”

王翠萍还在气头上，没好气说：“就八千，剩下的不许给了。”

“不给了不给了。”康爱军连忙哄着。

小房间里康嫣默默松了口气，要是大妈硬拦着他上学这事就要黄了。

傍晚时去县里补习班上课的康灵回来了，一进家门先喊：“妈，好热啊，你就不能开会空调，太热了。家里有西瓜没？我想吃冰镇的。”

“我和你爸在家不嫌热，浪费电，你热了你去开空调，西瓜有，早上让你爸买的新鲜的，从冰箱拿出来晾一会再吃……”王翠萍絮絮叨叨的话爱意都快溢出来了。

康灵却嫌妈妈啰嗦烦，先开了空调，站在那儿吹了会冷气，嘴上撒娇说：“妈，你给我切好，我热死了。”

“好好好。”王翠萍满口答应。

康嫣眼里带着羡慕，康灵看见了，再看到康嫣那张比女孩子还漂亮的脸，顿时嫉妒起来，故意娇笑跟后院厨房的王翠萍撒娇说：“妈，我同学都说你给我买的裙子超好看，今天特别羡慕我，谢谢妈。”

“你是妈妈的宝贝疙瘩，一条裙子你穿着漂亮就成。”王翠萍被哄的开开心心，浑然忘了女儿闹着要的时候还嫌贵，夏天的裙子怎么就两百块的。

康灵在厨房哄着王翠萍一顿撒娇，末了想着康嫣那个没爹没妈的，这才心满意足出来。厨房油烟太大了。王翠萍被女儿哄得开心，又多炒了个菜。

晚餐是绿豆稀饭加小菜，王翠萍特意蒸了一条鱼。

“灵灵多吃点，鱼给你买的补补脑子，最近学习怎么样？”王翠萍给女儿舀饭，看到上桌吃饭的康嫣就没了好气，说：“康嫣考上了北京一所技校。”

康嫣埋头吃青菜也没反驳。

“是大专。”康爱军实话实说。

王翠萍瞪了眼，康灵噗嗤笑出了声，高高在上说：“我妈说的又没错，大专算什么好大学，跟技校也差不多了，里面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渣滓就跟渣滓在一起玩。”

这话难听许多，但夫妻俩像是没听到似得，王翠萍还笑呵呵说：“咱们灵灵不一样，以后是上清华北大的高才生，咱们老康家都要靠灵灵了。”

康爱军表情也温柔许多，说：“好好上学，想吃什么就给你妈说。”

“放心吧爸妈，上学期期末考，我是全校第一，老师说保持住明年绝对没问题。”康灵自信满满，目光看着对面低头吃饭沉默吃饭的康嫣，心里冷哼一声，就算康嫣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学习那么差，以后出了社会也是搬砖下苦力的，她以后可是坐办公室的。

日常挤兑完康嫣，康灵气儿就顺了。

晚餐吃完，母女俩坐客厅看电视，康爱军出门遛弯散步，康嫣习惯的收拾了桌上碗筷拿去厨房洗。

康灵望着康嫣的背影，恶毒想康嫣也只配端菜盘子了。

收拾完，康嫣就回自己小房间，他在康家就跟隐形人似得过了三年。爸妈在他两岁是去世，后来跟着爷奶在乡下生活，小学六年级时，爷爷也没了，从此跟着奶奶过。

一直到初三，奶奶病逝，省吃俭用留了三万给大伯，让大伯照看他长大。康嫣哭的差点背过气，从小就被乡里村民孩子叫祸头子、倒霉鬼，只有爷奶对他最好了，可没想到唯一的亲人又没了。

康奶奶皱巴巴黑黢黢的手慈爱的摸着康嫣的脑袋，声音颤颤巍巍说：“康康呀，以后要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上学。”又跟旁边手里攥了三万的大儿子说：“你弟弟就这么一个孩子，你现在厂里组长这铁饭碗也是你弟花钱给你买的，这些年我和老头子从没问你要过抚养费，我活不成了，就不放心康康，他要是考上了学，你就供他上，不然我死也闭不上眼……”

“妈、妈，我知道了，你放心。”康爱军也理亏，他没啥本事，没小弟脑子活，电力厂的小组长一干就是十来年，国企铁饭碗，当初可是小弟花了三千块把他弄进去的。

那时候的三千块跟现在不能比。

康奶奶得了话，双眼污浊朦胧已经看不清人了，可还是放心不下康康，这孩子命苦，老大家的媳妇儿泼辣厉害，以后她走了，康康怎么过日子呀。

“奶、奶——”

康嫣从梦里惊醒了。黑漆漆的房间那扇小窗户透过一丝光，借着光看到小床上康嫣穿着背心坐的直直的，浑身皮白的在夜间也泛着光，额头都是冷汗，一双桃花眼泛着水汽，想着梦里的奶奶，康嫣心里难受，抹了下汗，从床边柜子里取出通知书。

奶，我考上学了，我会好好过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