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有机会。”王仲辅道,“他虽深居浅出,却钟爱观赏杏花。如今已是二月末,顺天门外金明池的杏花就要尽放了,十日之后,便有全开封的文人学子相约于此处举办春杏茶会,主办人已将名帖递到他府上,据使者传话说,他答应一定会去。他善良儒孝,你同样是近邻有名的孝子,只要动之以情,他很有可能答应帮你。”
罗月止暗自记下,对王仲辅拜谢不止。
翌日清晨。罗月止坐在家中庭院的石凳上,身边是是一颗郁郁葱葱的柿树。他在柿树荫蔽下摊开白纸,偶尔写几个字,大多数时候愁眉不展,下意识轻轻咬着笔顶。
好像不论哪一世为人,他思考的时候都有些坏习惯。
活在大宋年间的罗月止,琢磨事情是必须要咬几口笔顶,咬出深深的牙印才好。
而活在二十一世纪的罗斯喜更奇怪,他遇到难处思考问题时,竟然最喜欢玩羊毛毡戳戳乐。
虽大多数人嫌羊毛毡手工过程太过于死板机械,不够有趣味,但对于罗斯喜来说,那种极富有秩序感的重复动作,和隐约暗含暴力发泄意味的戳刺,是再好不过的解压游戏。
曾经,他的办公桌上放满了各式各样憨态可掬的羊毛毡小物,一开始的作品还有些眼歪嘴斜,后来技术眼见着越来越纯熟,肉墩墩的小动物或坐或立,每个都肥润娇憨。与他大开大合、挥斥方遒的工作风格大相径庭,甚至意外地有些反差萌。
有同事甚至评价道,就算罗斯喜以后35岁惨遭优化了,单靠戳羊毛毡,在视频网站做个手工博主,也够他养活自己。
罗月止做了两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闲散少爷,好久没有动过脑子了。如今需要大脑高速运转,手就情不自禁开始痒痒起来。
后来甚至没办法想想正经事了,他满脑子都是圆嘟嘟肉乎乎毛绒绒粉扑扑的羊毛毡小动物,耳朵里甚至都能听到钢针戳刺进蓬松羊毛的那种让人心情愉悦的沙沙声。
这手工瘾犯得他抓心挠肝,罗月止朝里屋大声喊:“青萝!青萝!”
一个十四岁上下的小丫头从里屋跑了出来,她脑袋上梳着双鬟,其中点缀着数粒小珍珠,身穿件蛋白色小衫,外面套窄袖杏色褙子,下头是烟红长裙,虽是侍女,但在普通人家的女儿当中,也算是穿戴得很好的。
罗家主母李春秋一共生育了三个孩子,大儿子早早夭折,罗月止排第二,在她三十岁那年,又诞下第三子阿升,三个孩子全是男孩。
罗邦贤每日外出看顾书坊,很多时候无法陪伴妻子李春秋,近几年雇佣来一个听话安静的小侍女,就是让她陪夫人玩的。
李春秋很疼爱这个小姑娘,把她当作义女对待,没事就把她当作布娃娃打扮着玩,有时甚至比打扮自己更要上心。
青萝弯腰看着罗月止,说话声音糯糯的,毕竟年纪小,还带着点小孩儿的奶音:“二郎君,你叫我有什么事啊?”
罗月止问:“咱们家里头,有现成的羊毛没有?”
青萝愣了一会儿,点点头:“有是有,不过不多了,也就只有两笸箩那么多,毡个三郎君用的小毯子都不够。”
“够了、够了……”罗月止连忙叫她去拿,“记得把毡毛毯的钢针和指套也给我拿过来!”
实际上,羊毛毡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织品,听说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六千多年前,先是从欧洲兴起,后来经由丝路贸易辗至中土,连同制毡的技法也一同传入进来。
在成为二十一世纪手工达人热爱的装饰手工之前,羊毛毡代表着诸多极实用的制品,例如毯垫、靴子、马鞍和鞋垫,此类种种不胜枚举。
青萝一会儿就抱着两只笸箩回来了,里头还放着毡针、剪刀和牛皮指套。她好奇地左看右看,不知道罗月止要做什么,安安静静地捏着手指头围观。
罗月止看她肉乎乎的脸蛋子上写满懵懂,忍不住笑起来,逗她道:“给你做个好玩的兔子娃娃,要不要?”
青萝正是贪玩的年纪,抿着嘴笑了一下:“要。”
说着就地蹲下了,眼巴巴看着:“会好看么?”
罗月止失笑:“要毡好久的,你若蹲这儿等,且得蹲到腿酸脚麻不可,回屋去吧,毡好了我叫你。”
“诶。”小女孩性格单纯,还有点钝钝的,总是看起来特别听话。让她走了,她便乖乖站起来走,一副被人卖了都看不明白的傻样。
罗月止偶尔想,得亏把她买回来的是罗邦贤,倘若换了任何一个心怀不轨的男人,她很有可能就被几两银子买断下来,当做通房丫头,一辈子就遭人毁了。
也只能是罗邦贤。罗月止两世为人,看过天底下多少男男女女的爱恨情仇。他敢说,罗邦贤是他见过的所有男人里头,唯一绝对不用担心他会出轨的男人。
照他对李春秋的情深和对自己的道德要求,倘若有人叫他纳妾,他不仅不会答应,如果逼急了,他是真的有可能寻短见,自挂东南枝以示忠贞的程度。
罗月止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上指套,捧起团雪白的羊毛,下意识撕扯了几回,把理顺的绒毛叠在一起,这极其熟悉的动作让他整个人都愣了愣,有种隔世千年的恍惚感。
他又把毡针握进手里颠了颠。这个时代的羊毛毡,都是用来做大尺寸的织物,毡针的尺寸也很大,通体带着细细倒刺的金属针十个为一组,或五个、三个为一组,二十一世纪手作材料包中最常见的独根戳针反倒少见。
所幸他今天只是打算手工复健,不做什么复杂的样式,工具上的遗憾无伤大雅。
陪他度过无数爆肝加班日夜的工具重新回到手中,他顿时觉得有了底气,安全感如同蓬松柔软的羊毛一样把他包裹在其中。
宛如锈住的头脑终于开始运作起来。他面无表情地处理着材料,速度越来越快,手法越来越娴熟,以至于几乎成为下意识动作,不必专拨心神。
这几日脑海中模糊的计划轮廓,也随着手中羊毛的相互牵连而逐渐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