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城是座没有黑夜的城市。
当夕阳还摇摇欲坠地挂在地平线上时,各色霓虹便迫不及待地先后亮起。永不熄灭的光点一个个浮在水泥森林的表面,牢牢地嵌在钢铁骨架中,映得天空一片通明。
但永恒的白昼,并不能带来同样永恒的生命。
生老病死、轮回更迭,依旧是居住于这座繁华都市中的人们,必须要面对的过程。
就像现在一样——
“我说同志,这死亡证明能给开不?”
S城郊区的某派出所内,刚来没多久的民警被逼问得满头大汗。
“大哥!不是我不给你办!”年轻人面皮薄,没说几句就涨红了脸,“这不沾亲又不带故的,我怎么给你开啊?”
人家办死亡证明的都是直系旁系亲属,再远也没有出五服的。您倒好,要和死者论亲戚关系,最近的,恐怕也只能说大家五百年前是一家。
今儿要是开了证明,赶明儿路边野坟上的孤魂就该掐着自己脖子索命了。
“关键他就没亲故啊!”中年男人眼睛一瞪。
他本来就生得瘦,皮直接贴在骨头上,分外嶙峋。出事之后又好几天没怎么睡觉,更显得面色惨白。那双向外凸着的眼睛尤为可怖,眼白上布满血丝,硬生生拗出个大眼僵尸的造型,“你以为我乐意?”
“行了行了!”躲在休息室里假寐的老民警实在不愿意听这两人继续掰扯,气沉丹田地吼了一句,“给他办!让他赶快找地方烧了!”
年轻民警张嘴,想说什么,冷不防脖颈上挨了一巴掌,打得他两眼一黑。
“我说师父......”男人走后,他委屈到,“这不合规矩......”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窝回折叠床上,老民警满不在乎地翻了个身,压得那张十几年没换过的床吱呀乱响:“那死者就没亲人,从小孤儿院里长大的,你叫他上哪儿找亲戚去?”
小民警惊奇:“师父,你咋啥都知道?”
“我出的现场。”老民警吐了个烟圈,“年纪轻轻就死了,都是命哟。”
出了派出所,大眼僵尸没了先前上房揭瓦的着急,从兜里摸索出手机:“事情办妥了,您放心吧。”
挂掉电话后,站在原地思索片刻,他打开手机地图,在屏幕上戳出“殡仪馆”三个字。
甜美的女声贴心到:只需开车五分钟,为您到达生命的尽头——
“呸呸呸!”顶着逐渐升起的太阳,他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关掉了语音提示。
地图显示,他距这家天渡殡仪馆,只有五公里左右的车程。
“别吃了!谁让你吃了!你瞅瞅你能吃这玩意儿嘛!”
把车停稳,还没迈出步子,大眼僵尸就听见了里面的怒吼声。
他抬头,挑剔地打量了一下门面。
S市其他的两座公立殡仪馆他都去过,大理石的贴面、金箔银箔的装饰、摆在最中间锃光瓦亮的水晶棺。每一处都在向他们这些活着的人传达“生的渺小,死的伟大”的先进消费观念。
相比之下,眼前这家招牌掉漆,从“天渡”变成“大疒”的殡仪馆,显然在告诫人们,如果不努力赚钱,就会落得被推进不知什么年代生产的焚化炉里,一把火了事的下场。
但烧的不是自己,大眼僵尸就不那么在意了。
他抬脚,尽量神色平静地踏进天渡的大门。
一进门,他的脚步一顿。
面积尚可的“接待大厅”里,瞅不见服务台的影子。撞进眼帘的,是大小不一横七竖八堆在一起的各式棺材。幽暗的光线中,悬挂在中央巨大的白幡随着风微微摆动,俨然一副“集体灵堂”的模样。
棺材上乱七八糟地放着一摞摞花圈,穿堂风一吹,纸花发出簌簌的响声,阴森森的。
大眼僵尸心里一紧。
“还哭!谁给你的胆子!”
不远处,摞得有两人高的棺材后面,突然传来训斥的声音。
“有人吗?”大眼僵尸松了口气,“我要火化尸体。”
棺材后面突然没声儿了。
两秒钟后,一个乱蓬蓬的脑袋探出来。
用乱蓬蓬形容已经算的上客气,不知道这人是不是从早上起来就没梳头,四处炸开的发型活像顶了一头蒺藜。冷不丁一看,还以为棺材旁长出一丛草。
但定睛打量几秒,大眼僵尸发现这丛草的长相倒是很端正,和放荡不羁的发型完全不同。即使室内光线昏暗,也能看清这个年轻人清秀的五官。眉目像是用尺子比划好一样,每一毫米都透着种不容调整的精致感。
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含着光微微往上一挑,摄得大眼僵尸心里一颤。
“我们......” 在他愣神之际,对方伸手捋了捋炸起的呆毛,“最近不做生意,您去别处吧。”
大眼僵尸手都伸到裤兜里,准备把钱包摸出来,冷不防听见这么一句:“你说什么?”
“我说——”似乎觉得他有些烦,年轻人撇了撇嘴,小声嘀咕,“最近我们不做生意,您要是送人,去其他地方送好了。”
???
活了这么多年,大眼僵尸第一次见到把客人往外赶的。何况——他难以置信地往周围看了两眼,是这么破烂,白天都舍不得开灯的穷店家?
“叫你们老板过来谈。”今天他一定得把事办妥。
闻言,年轻人一愣。
接着,大眼僵尸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伸出爪子,饿虎扑食般狠狠在头上刨了几下,愣是把冥顽不化的头发全部刨平:“我就是老板。”
“......”
大眼僵尸的人生观一时受到了冲击。
“你......”像是经年不见天日的老僵突然被扔到了烈日下,他的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来弯,“这家殡仪馆是你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