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宝成傍晚才回家,一进门就从肩上缷下个袋子,冲秋禾喊:“拿盆出来洗桃子。”
秋禾从厨房里拿了洗菜盆,放在院里的水龙头下接水,沈宝成便把袋里的桃子往外倒,小山似的倒出一大堆来。
秋禾蹲旁边看,“外公,这哪儿来的桃子?镇上没看见卖水果的呀。”
沈宝成拿起一个桃儿,用手抹抹上面的浮毛,咬了一口说:“山上摘的野桃子。”
“哇!这么多野桃子?”秋禾很惊喜,把外公手里的桃夺下来,丢进盆里,说:“你去歇着,我来洗。”
沈宝成便在旁边的竹椅上坐下,看秋禾把桃子泡进水里,又拿出个塑料袋来,连桃带水装进去不停晃荡,过了一会儿拿出来,桃子表皮上的毛洗得干干净净。
沈宝成不禁说:“你这倒是个好办法。洗得又快又干净!”
“谁叫我聪明!”秋禾大言不惭,从洗好的桃子里挑了一个,递给外公,两人坐在院里吃桃。
那桃子外皮是青的,个子也不大,看着不起眼,吃起来倒是又甜又脆。秋禾一边啃桃儿一边问:“山里有很多野果子树吗?”
沈宝成点头,话比昨天也多了些,说:“等过段时间,山里的野葡萄熟了,我带你去摘,回来咱们酿酒。你喝不喝酒?”
“家酿葡萄酒?我会呀,我看我妈酿过。”秋禾眼睛发亮。
“她那酿的是算什么玩意儿!”沈宝成十分不屑,看看秋禾,又露出点笑意:“酿完酒,就到了板栗熟的时节了。”
秋禾兴奋坏了,“我最喜欢吃板栗了!外公,等板栗熟了你带我去摘,我给你做板栗炒仔鸡吃,不骗你,我做得可好吃了!”
“好,过两天镇上有赶集的,我去买两只鸡。”沈宝成点头,又吩咐:“把桃子装一盆,给白川送点过去。”
秋禾沉下了脸:“不去!他自己没长手?自己摘去!”
沈宝成觑了觑秋禾脸色,“你们吵架了?”
秋禾哼了一声,傲然说:“我跟他吵架,是拉低自己的智商和品位。”他愤愤吃了会儿桃,又问:“外公,林白川为什么要到咱们镇上来?”
“咋?”沈宝成抬眼看他。
秋禾撇撇嘴,说:“我今天到镇上去,花娘娘说,林白川怪可怜的,一个人来了以后,他们家都没有人来看过他,是真的么?为什么?”
沈宝成瞥了秋禾一眼,口气不轻不重地说:“别听人嚼舌头!人家林家的事,你打听了干嘛?”
秋禾愤愤不平地说:“那他不是还要发你工资吗?花娘娘说,这些年你光干活儿,没怎么领过工资!是不是真的?”
沈宝成不以为然地笑笑,“瞎讲!”停了停,又说:“你从县城坐车进来,看到路边那些坡地了没有?”
秋禾点头。
凉石镇离县城有七十多公里,一路都是丘陵地带。从县城到镇上的那些山路边,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呈现出火热发展的势头。有些山头也种了树,一行行整整齐齐,栽着些桂花、红叶石楠等景观苗木,一望而知是有人打理的庄子。只有凉石镇后面的这些山,什么杂树藤蔓灌木都有,莽莽苍苍连成片,人都走不进去。
沈宝成:“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前头那些山田,一旦给人买了去,人家恨不得连路都不让旁边人走。你再看看我们镇上,一年上头,镇里人春天上山割笋,夏天采菌子,秋天打柴禾,冬天猎野味,哪里饶过这山了?人家白川也从来没拦过一次。镇上人说起来,我是为林家看林子,其实,这几千亩山林,不就是凉石镇人自己的么?”
秋禾撇撇嘴,“那也不能让您白干!进山采菌子的又不光您一人!”
沈宝成从桃子里挑出几个大点的、好看点的,装进一个袋子里,说:“我怎么白干了?里头山洼里有十几亩地,本来是白川的,现在白给我种,吃喝不用愁。再说了,人家也不是不给钱,只不过没有按月发。谁还没有手头紧的时候?做人不光为钱,也要凭良心。”
说完,他就起身,亲自到隔壁送桃子去了。
秋禾对着外公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心想,林白川怪里怪气的,外公也是个怪人,这两个怪人倒是天设地造的一对,难怪能平安无事地相处这么多年。
眼看外公带回来的那堆桃子吃不完,秋禾动起了脑筋,做成桃子沙拉、桃子果酱、桃汁冰棒,连吃好几天,终于一个也没浪费地消化完了。
秋禾熬果酱时,沈宝成背着他嘀咕:“浪费我的糖!”
结果熬好的果酱涂在馒头上吃过一回后,沈宝成服了气,真心实意地说:“秋禾怪能干的!”
秋禾趁机鼓吹道:“外公,科技改变生活!我们把家里电脑装上宽带吧。到时我在电脑上一查,什么菜都能给你做出来!”
他外公果然中计,点头说:“是有那么回事。我看白川也是往电脑跟前一坐,就啥事儿都知道了。改天我问下白川,看能不能从他家里牵一根线过来,两家搭着使。”
秋禾很不服气,说:“全镇难道就他一个人装了宽带?你问别人去!”
“这不是近么?”沈宝成对两个孩子的矛盾十分不以为意。
有天早上,爷儿俩吃完早饭,沈宝成又准备上山。秋禾在家闲得长草,忙提出要求,说自己也想去云台看看。
“咱家离云台有多远?我去认认路,下回有事找你也能摸到地方。”
“倒也不远,一个小时就能到。”沈宝成把秋禾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最后命令道:“进屋换件长袖衣服去!”
等秋禾换好衣服,沈宝成已经给他削了根不长不短的棍子,握手的地方磨得光溜溜的,又缠了一截布条,拄在手里刚刚好。
沈宝成背了点菜,秋禾拄着棍子,爷儿俩顺着家门前的那条路上了山。
走着走着,两人宽的路渐渐变成了羊肠小道,两旁的灌木也越来越茂密,藤蔓爬到了路中间。沈宝成在前面,不时把伸到路中间的枝条拦住,提醒秋禾说:“小心打着脸。”
秋禾先还兴兴头头的,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道旁树木越来越高,渐渐直冲云霄,将头顶遮蔽得只透出一线天光。空山幽谷里见不到一个人,只有鸟叫声伴了一路。
一个小时后,云台的影子都没看到,秋禾整个人都蔫了,只顾喘着粗气,全身重心都挂在拐杖上,默默跟在沈宝成后面。
路越往前走越陡峭。树林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山风吹过,阵阵林涛声传来,竟象是一波一波的海潮声。
沈宝成一路上连口大气都没有,秋禾已经喘得象只风箱。他汗流浃背地跟在后面,脸热得通红,停下来问:“外公,你不是说一个小时就到了吗?”
沈宝成说:“照你这样走,得一天功夫!”
秋禾绝望地问:“到底还有多远?”
沈宝成头也不抬地答:“快了,没几步路了。”
在不知道回答了多少遍“没几步路了”之后,爷儿俩到了一处山谷,路上都是大块石头,树林也不那么密集了,沈宝成指着前方一个山峰说:“上了那座山就到了。”
秋禾真想扑倒在草丛里,就此长眠不起!
最后那段路,沈宝成连拖带拽,终于把秋禾弄上去了。秋禾象一个到了站的老式蒸汽火车头,扑哧扑哧冒着热气,缓慢沉重地走到山顶,一屁股瘫在一块青石上。
他丢下棍子仰面躺着,只听到血管里的血液象一记记重锤,砰砰敲打着太阳穴。真的要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