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川进了灵棚后,在棺材前一个垫子上跪下来,把火盆旁边放的黄表纸拿起来,细细破开,往盆里放,又对着灵牌,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便起身站在一旁,拿眼示意秋禾。
秋禾本以为只是过来吃顿普通的饭,没想到竟是来奔丧,他连去世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只好胡乱依着白川的样子,前去烧纸磕头。
棺材旁边坐着一个老头儿,双目炯炯看着两个人磕完头,扯起破锣嗓子喊了一声:“富哥呀,林家的白川和沈家的秋禾送你来了!”
秋禾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一跳,捂着胸站到了一旁,接着就见那老头咿咿啊啊地唱起歌来。
那歌也没个完整的曲调,听起来只觉得喑哑低沉、如泣如诉,很是悲切,秋禾只模糊听见两句“黑暗混沌开,三皇五帝来”之类的歌词。他想起沈琳曾说过,凉石镇还保留有唱丧歌的习俗,想必这就是了。
在时断时续的丧歌声中,一个女人扯了两块白色麻布,系在秋禾和白川的胳膊上,便没有管他们了。秋禾在灵棚里站了一小会儿,发现不时有镇里的人过来烧纸磕头,磕完头便去灵棚后面的厨房里,帮着做饭择菜,洗盘擦凳。
秋禾准备喊白川一道往后厨去,回头寻他时,才发现白川已经躲到灵棚外一个僻静角落里去了。他不知在哪里寻了个小板凳,独自一人坐着,手长腿长,凳子又小,倒象是蹲在那里,黑地里只看见他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显得专注又认真。
秋禾问:“你干嘛呢?”
白川看他一眼,又转过头,依旧保持专注的状态,说:“听歌。”
秋禾站在旁边,侧耳倾听,传来的正是那曲调古怪的丧歌声。
秋禾惊愕地想,世上竟会有人喜欢听丧歌?
最终他把这归结为小镇娱乐活动太少了,所以连丧歌都成了不可多得的演唱会。他站了一会儿,便独自往后面去了。花娘娘正在厨房里剥葱,看见秋禾了,连忙拉他过来坐,两人一边择菜一边闲聊,秋禾这才知道,死的人是镇上一位叫富爹的老人。
在凉石镇上,无论谁家老了人,各家各户都会去烧两张纸,——死者为尊,就算生前吵过架也得去,再热热闹闹发送上山。死的富爹生前在戏院看门,戏院关门后,他就一直住在旁边一所偏房里。因为没有子女,接到丧讯后,镇上各家各户都凑了钱粮,左邻右舍也都赶来帮忙,也算尽一尽心意。
菜择完后,花娘娘因为觉得秋禾是尊贵的城里孩子,便让他去旁边歇着。秋禾在穿堂旁闲坐,听前面丧歌声隐隐传来,较之刚听到时,竟又是另一番滋味。
老头的声音沙哑粗砺,透着孤独和沧桑,此刻听来,又缥缈又苍凉,仿佛一个独自上路的旅人走在荒野里,一边是没有尽头的长路,一边是遥遥无望的家乡。听到秋禾忽然很感伤。
他想起从小生活的城市,想起沈琳,昨天他还在教室里做题,在操场上看男孩子们打篮球,只不过是短短几天,就已经恍如隔世了。
屋前传来汽车轰鸣声,原来是殡仪馆的卡车开来了。一行人敲着锣打着鼓,呼呼喝喝地把棺材抬上了车。秋禾在人群中看到了外公,沈宝成手里拿着两个镲,看情形是丧葬乐队的成员之一。等沈宝成和一群人围着棺材坐定,那汽车便风风火火地往县里开去了。
气氛倒也并没有多么悲伤,等车走远了,留在灵棚处的人都三五成群地小声交谈起来。
秋禾看见白川还坐在角落里发呆,便蹲到他旁边,问:“接下来还要干什么?”
白川看看他,一本正经说:“吃饭。”
秋禾一阵愕然,但那竟然是真的。过了一会儿,就有人来喊灵棚里外的人们进屋去开席。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麻麻小雨,吃饭的席面于是被安置在了那座戏院里。秋禾从后门进去,发现几桌饭摆在一个孤零零的舞台上。
舞台中间挑起了一个灯泡,照着上面的桌椅。舞台下,是一排排的座椅,东倒西歪,看起来相当残破,一直延深到灯光照不到的黒暗之处。
几张桌子旁,站着些老头老太太和几个七八岁的孩子,临坐下的时候还相互谦让了好大一阵,最后热热闹闹地坐定了。倒是秋禾和白川这一桌上,不知怎么,同坐的老头老太太似乎比较拘谨,气氛稍嫌沉闷。
秋禾很快发现,这是因为有白川同坐的缘故。
他在一群灰扑扑的老者当中,个子又高,人又白,灯光下五官越发浓墨重彩,本就显得鹤立鸡群,这只鹤还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拒绝跟任何人搭讪的表情,似乎专心致志只为等一餐饭。如此一来,坐在他旁边的老头明显觉得孤立无援,只好扭过头,低声同别桌的人聊天。
这里的老人们,似乎对白川很尊敬、很客气,然而也仅仅是尊敬而已。秋禾略懂点人情世故,知道客气其实也是疏远的一种表示。但很显然,白川对此并不在乎,甚至他大概还很享受这种距离感。
秋禾早就又饿又困,看看桌上的菜,却没什么胃口。不过,凉石镇人规矩大,他牢记外公说的,饭桌上长辈不动筷子,晚辈不能先吃,便扶着个碗,边吃边听旁边的人说话。
好几个人在谈富爹去世的情形。一个道:“也该走了,瞎了几年了,活着遭罪,走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