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这些老头老太太,花娘娘算是年轻人,便展示了一番自己的见识:“富爹得的那是白内障,听说大医院里头,白内障做个手术就能好。归根结底,还是咱们这里穷啊。”
另一个老头子对这番话表示了反对:“人到了岁数,进医院也没有用,白花钱!南山那边的刘跛子,去年不好了,他的大儿子送他到医院里去,花了有上万块钱,打下来几颗石头,结果今年还不是走了!”
他旁边另一个老头,迫不及待地也想表明自己见多识广,比比划划地说:“我见过那打下来的石头,个头有这么大,拿刀子划开,里头都是板栗!”
旁边的人啧啧惊叹,秋禾却是彻底地倒了胃口。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吃板栗了!
抬头看旁边,林白川那个家伙似乎完全不受影响,正默默地、专注地、心无旁骛地吃着饭,似乎面对的不是一座普通的乡村席面,而是了不得的海味山珍。
好不容易等吃完了饭,人们便各自散了,只在灶上留了几个人,要留下来等送葬的人回来吃了才能走。
秋禾便到厨房里,问花娘娘外公什么时候能回来。
“还没得很,”花娘娘一边洗碗一边说:“人烧了接回来,还要送上山埋,你先回家去。——一个人在家怕不怕?”
秋禾要面子,当然要硬着头皮说不怕。他从厨房里出来,心里正惴惴不安,忽然看见林白川站在路边,赶紧跑上前说:“你也还没走啊,一起回去吗?”
“嗯,爷爷让我等你。”林白川低低地说,开始往回家的方向走。
秋禾想,相比起自己,外公和白川做了多年的邻居,相处得大概更象爷孙俩。
小雨还在下,一点星光也没有,镇上又没有路灯,四周黑魆魆连成一片,若不是有手电筒,连路都看不清楚。两个男孩子并肩往家走,只听得雨轻轻打在灌木丛中,发出簌簌轻响。秋禾想到外公,有些担心,说:“外公等会儿回家来,估计要淋得透湿了。”
白川说:“不会。我给他拿了雨披。”
秋禾有点惊讶:“出门时你知道会下雨?”
白川停了一会儿,才说:“看天色会。”
秋禾想一想,只记得白天还是个大晴天,但晚上出门时是什么天色他根本就想不起来了。他转而又想到晚上的这场葬礼。小镇的古老和凋敝,也让他印象深刻。令他奇怪的是,就连镇上的年轻人都往外跑,寻求更好的发展机会,林白川却为什么要一直呆在这里?
如果说他没有出去的机会,倒也未必。不是还有人过来找他谈买山林的事情吗?他完全可以把山地卖了,拿了钱走人啊。
于是秋禾试探着问:“白川,你想过有一天离开凉石镇吗?”
黑暗中白川沉默了一会儿,说:“出去干嘛?”
秋禾想起下午外公还在说“不干这个了还能干啥”,跟白川这话很有异曲同工之处。难道他们真的从来没有想过,除了凉石镇,外面还有很大一个世界吗?
他想了想,用鼓励的口气说:“能做很多事啊,可以上学,可以尝试各种职业,可以认识很多的人,看不同的风景,体会不同的人生。——再说,你长得这么帅,就算去当个模特,一定也会很红吧。”
白川在前面默默走了一会儿,说:“不想。”停了停他反问秋禾:“你想吗?”
我想吗?秋禾心说,这还用问,我当然想!如果不是因为迫不得已的原因,谁会愿意把最好的年纪浪费在这个孤零零的小镇上?谁会喜欢这种连个说话的对象也没有的生活?谁会心如止水地呆在这个看不到未来和希望的深山里?
他已经努力在适应身边的一切了,但这一刻,被刻意压制的失落和郁闷翻涌上来,冲击着秋禾,让他眼眶湿润,愤懑不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愤懑从何而来:“为什么?你明明可以离开,却为什么偏要一辈子呆在这里?你真的就这么心甘情愿么?除了凉石镇,你从小生活过的地方呢?你的亲人们呢?难道你从没想过回去看看吗?”
白川站住脚,目光锋利地看了秋禾一眼。是的,即使是隔着大片浓重的黑暗,秋禾都能感觉到他眼睛中有如实质的尖锐和警惕。随后,白川冷淡地开了口。
“我没有家,这里就是我的家。”
回去的路上,两人自此再没有说话。气氛仿佛又生硬起来,一如秋禾刚来的那一天。秋禾有些后悔,毕竟彼此并不熟,白川又有离奇的身世,他的话听起来确实唐突了。
他想,他们看似是同龄人,但白川一定经历过许多特别的事。那些事刻在他年轻的生命里,如同火烫的烙铁刻进血肉里,让他变成了眼前这个喜欢独处、爱听丧歌的奇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