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霰拉紧披风,问道:“将军进宫面圣了?”
霍松声大方回答:“是,若等着皇上传唤,我今日怕是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林霰身体虚弱,话也说得缓慢:“将军性情耿直,想必皇上也不愿横生枝节,下月即是皇上寿诞,这个台阶对你们双方来说都好。”
霍松声鼓掌道:“先生果然聪慧。”
林霰咳了两声:“不过公主和亲一事并未昭告天下,将军此时回宫,定会招致皇上怀疑。”
南林侯府毕竟扎根大历数十载,若在朝中一个人都没有,讲出去也没人相信,就看皇上是不是非要追究,以霍松声对赵渊的了解,这事儿多半就此揭过,大家心知肚明也乐得维持表面平静。
霍松声恍然一笑:“怎么,先生现在便开始替我谋算了吗?”
林霰垂下眼睛,鸦羽般的长睫扫下一片阴影。
他说:“算不上什么谋划,实话实说罢了。”
霍松声觉得屋里窒闷,起身开窗:“这不是你该操的心,养你的病吧。”
说着,一言将新煮的粥端了过来。
侯府的厨子手艺绝佳,霍松声在漠北吃不到这好味道,回家这两日胃口都好了不少。
鱼片粥味道鲜美,霍松声闻着味儿就饿了,跟林霰一人一碗喝了起来。
天又开始下雨。
霍松声先吃完,擦擦嘴催促林霰:“赶紧吃,吃完把药喝了,然后跟我去趟别院。”
前日从船上救下来那三个姑娘安顿在侯府别院。
南林侯府耳目众多,附近不少人盯着,把人放在别院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林霰简单洗漱一番,没怎么用早饭,喝了半盏药便饱了。
外头天冷,霍松声怕林霰经不起风吹,差人送了件加厚的披风过来。
穿戴整齐后,俩人往别院走。
一言撑着伞,将林霰严实地护着。
霍松声还没个病秧子排场大,他抗造,也不讲究,不下大雨不爱撑伞,侯府下人都习惯了。
林霰看他一眼,对一言说:“给将军打吧。”
一言愣了一下:“先生……”
林霰扬着下巴:“去吧。”
霍松声可不兴这安排:“得了,我没你那么弱。”
一言对林霰唯命是从,把伞塞入霍松声手中:“霍将军,有劳了。”
“哎——”
霍松声举着伞,伞面被风吹得直抖。
林霰很应景地咳嗽起来,要将伞接过来:“我来吧。”
缠着绷带的手伸到面前,霍松声眼尾一跳,没好气道:“算了,本将军就照顾一回病秧子。”
霍松声换了只手,伞面朝林霰那边倾斜过去。他和林霰差不多高,撑伞不费力,竟比一言护的还要周到。
侯府地大,当年老侯爷回南林前解散了府中一半下人,昔日热闹之景已经不复存在了。
许是周遭除了风声雨声再无别的声响,林霰再次抬眼时只觉一片萧索。
彼时他们正走在一条蜿蜒的石子道上,不远处是一处凉亭,一方清池。
林霰再向身边看了看,一溜排光秃秃的桐树在雨中静立。
他拢了拢身上的披肩,深感寒意。
霍松声注意着他,问道:“还冷?”
林霰脸色冷而青,望着那些干枯的树干,答非所问道:“将军,这些桐树已经枯死了。”
霍松声却不看那边,甚至将伞更往一侧倾斜遮住视线:“明年开春便活了。”
雨滴敲打着伞面,一声一声,鼓噪如心跳。
林霰在半道阴影下向霍松声投去目光,幽幽深深的,蕴藏着无名又浓稠的雾:“桐树自古便与离愁别绪脱不开干系,寓意不详,不如砍了罢。”
这话着实刺痛霍松声的耳朵,一双剑眉顷刻皱紧:“先生管得太宽了吧。”
那排枯死的桐树对面栽着劲松,一棵连着一棵,松针茂密,颜色青翠,一阵风卷过,松声涛涛,与枯木形成了滑稽又惨烈的对比。
林霰自知多言,低声道歉。
霍松声面上不快,倒也没发作。待过了那条路,脸色缓和,才对林霰说:“树是我爹种的,比我年岁还大,桐树冬日凋敝,春天发芽,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不是死了。”
林霰说道:“桐树凋敝,松树茂盛,摆在一起稍显不搭。”
霍松声一副“你不懂”的样子:“桐语凄凄,松声涛涛,我的名字便是这样来的。”
林霰眼尾猛地一跳。
霍松声说:“听我娘说,那时我爹常在傍晚归家,回来总会带一包她最爱的酸梅。快要生我之前,长陵下了很久的雨,她每日算着时辰等在窗前,一抬头便能看到风吹桐叶,雨落松针。”
林霰似乎看见一副清雅潮湿的画卷:“那一定很美。”
“确实很美。”霍松声的记忆被拉回到很多年以前,有那么一个刹那,他的目光失去了焦点,又很快被决然的痛色掩盖。
这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
仿佛习以为常。
“若有机会,先生春天再来看吧。”霍松声未加思索抛出邀请,“我给吴伯留个信,倘若我不在长陵,让他给你开门。”
林霰安静地听着,没有回应。
霍松声看向他:“先生在听么?”
林霰轻声咳嗽,说道:“多谢将军美意,只是我不喜离别,不喜桐树,怕是无法欣赏了。”
霍松声微微一怔。
枯死的树勾挂着阴沉的天,浅灰色披风上的白色绒毛剐蹭着林霰苍白消瘦的下颌骨。
霍松声觉得他看起来孤零零的,比那枯树还要衰败。
心口毫无征兆地麻了一下,霍松声抓紧伞柄。
就在刚才,他突然有一种十年前溯望原上,置身千万里雪域风霜下的寒意。
这感觉来的并非没有缘由。
匆匆人影自小路那头跑来,下人慌张地向霍松声报告:“小侯爷,别院那三个姑娘……吊死了。”
·
霍松声的父亲霍城当年封侯,并非因为他娶了皇帝的妹妹,而是有军功傍身。
二十多年前,大历朝有四大名将,他们个个有踔绝之能、骁勇善战,霍城即是其中之一。
霍城告老还乡大概是在七年前,走前将手中兵马尽数交还朝廷,连府兵都没留下。当时朝中有人建议,将霍侯爷手中将士重新整编纳入靖北军,如此一来,子接父兵,算是一脉相承。
但霍城没有答应。
他没给霍松声留下一兵一卒,也没给自己留条后路,孑然一身回了南林,一走就是七年。
所以如今的南林侯府不同往日,既无府兵镇宅,也无专人把守。
霍松声正是担心那三名女子安置在府中会招致不测,所以才将人送去别院。
别院幽静,鲜有人知,前日回府时,霍松声还特意与那几个女子分开行走,照理说不该被发现才对。
除非……
除非有人从下船开始,便一直跟着他,一直跟到了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