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只童生试我就考了两回,去年才考上,院试还不知要考几回,考过了院试,即使考过了还有秋闱、春闱……”颜君齐眼中露出无尽的茫然。他幼年时,只觉得自己聪明,读书有趣,应当读书入仕,上以报国下以报家,但读久了才知道学海无尽,科考路漫,多少人举全家之力,穷尽一生也无法登科及第。
何况书贵纸贵,农家求学更是不易,他爹故去,文贞尚幼,往后全家全靠他娘刺绣挣钱养家,他学不下去!
“我会编席,手艺虽不如我爹,编慢些也过得去,等攒些钱,家里日子好过些,再供文贞读书。”
卢栩听着没吭声,他觉得不爱读书没什么,他也不爱读书,学不成气,家里也不指望他读书,但他不爱读是因为学不会,补习班没少上,夜没少熬,还有老师专门到家一对一辅导,他才勉强挤到中游。
可颜君齐不一样。
连年征兵征徭役,老百姓人心惶惶,性命尚且不能安保,谁还有心思读书?他们饮马镇六个村,加起来一共不到五个读书郎,考上童生的就颜君齐一个独苗苗。学堂就别想了,没有!启蒙都得上县里上。颜君齐连个老师都没有,完全是自学成才,就这样能考上童生,还不是个天才?!
而且颜君齐才多大,过几个月才十五岁!第一次去考童生才十二岁,去年考也才十四岁!这么小就敢自己背着包袱到县里考、府里考,他高中到校外参加个比赛还挺紧张呢,颜君齐怎么看也比他强多了。
他考上个二本大学没能上成还耿耿于怀呢,颜君齐这么好的天赋,就这么放弃了得多可惜?
卢栩道:“我记得听你爹爹说过你们逃荒时你才三岁,同车的书生读诗,读一遍你就能背下来,只教你一遍,你就能写名字,他们大为惊奇,连连夸你是天才,路上教你念蒙书,你半个月就背会了,临别他们送你两册书,你天天贴在肚子上抱着,你爹这才决心一定要供你读书。文贞也三岁了,你教他念诗,他能听一遍就背下来么?”
颜君齐不语。
“唉。”卢栩叹气,不能呀!颜君齐教文贞和卢舟背诗,他们家卢舟背得都比文贞快。
“君齐,你爹爹不在了,我爹爹也不在了,我知道你着急,我也着急。卢舟腊月他们还小,我后娘个性又绵软,动不动就哭,你家要靠你,我家要靠我,你看我能干什么?要不是你给我出主意,我都没想着还能卖田螺。”
“咱们俩去赶集,别看我好像挺有信心,其实我也没底。要不是带着你,我肯定就找个地方一坐,也不吆喝,谁问我就卖。更不会主动向药铺掌柜卖螺跟那些大娘扯价,我也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但是我不去,我的螺卖不掉,你的席也得卖低价,那怎么行呢?是我提议赶集的,我还比你大,我不能让你亏,所以我不能害怕,我得给你当榜样。”
卢栩挺认真地盯着颜君齐,他长这么大都没跟谁这么谈过心,“君齐你也不能怕,你要是怕了,你娘怎么办,文贞怎么办?做席就别想了,来钱太慢,种地你不行,别的你不会,好好读书吧,都读这么多年了别浪费,目标不用定太远,考中秀才就能免徭役,还能免田税。咱们大岐秀才能免多少亩田?”
颜君齐:“南方人稠的府县可免五十亩,咱们津原地广人少,可免八十亩。”
“八十亩!”卢栩眼睛瞪得溜圆,多大一片地呀!“就算文贞种二十亩,还能往外租六十亩,这些田可是能一直给你挣租子的,你家一年才吃多少粮,这不比编席划算?”
卢栩跟他算账。
大岐打了十几年仗,田税从十之一涨到二十之三,就是从百分之十涨到百分之十五,再扣扣苛捐杂税,差不多还要交个百分之五,算下来免税就能省百分之二十的粮食,五分之一呀!多划算!免五亩地就相当于白得一亩,八十亩就相当于白得十六亩,编什么席?
“有了这些田,你家吃喝就不愁了,到时候你就只管读书,能考上举人、进士更好,考不上反正吃穿不愁了,想读就读不想读就种种花喝喝茶,就当玩!”
颜君齐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像那八十亩田已经是囊中之物似的。这秀才还没影,怎么连怎么用都想好了?
“现下钱的事你也不用着急,我看你家还有不少席子没卖,别的钱我再帮你想办法,办法一定会比困难多,我保证你家席卖完前,一定替你想出别的路子来。”畅想完未来,也得脚踏实地,吃完田螺,卢栩洗洗手拍了拍颜君齐肩膀,没再打扰他读书自己溜达回家。
颜君齐是除兄弟姐妹外,他第一个朋友,还是个学霸。
以前他班上也有不少学霸,他爸妈舍得花钱,把他塞进重点学校重点班,但班上老师学生其实都不喜欢他,嫌他拉低分学习差。后来他拼命学,成绩卷到了中游,他们还是瞧不起他。他们不跟他玩,他也不跟他们玩,每天揣着兜冷着脸当他的冷漠学渣。
他知道他们背后给他起外号,叫他脑残冷面小少爷,谁敢在他面前提,他就跟他们打架。
反正学习好的普遍没点什么打架技能点,也不爱拉帮结派群殴他,叫家长就叫家长,他又不怕。
颜君齐愿意跟他谈心,那就是把他当朋友,他虽然是个学渣,也学过“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对朋友,他讲义气!
卢栩心满意足地回家,觉得这夜熬得真值,多了个交心朋友,多了份帮朋友谋出路的负担,生活沉甸甸的,但好像又比昨天真实了点。
他得多挣点钱,最不济以后雇文贞给他抓田螺,他付文贞工钱!
这边卢栩酣然入睡,那边颜君齐把油灯挑亮了些。卢栩天马行空一顿说,让他心更踏实了些。
院试,秀才。
考上了,他们家就不再愁苦温饱,他娘就不用天天没日没夜刺绣,文贞想吃糖想吃肉就不用盯着别人家眼馋。
听不到动静了,颜母借着月光从卧室出来,站在院子里趴到颜君齐窗边看,见颜君齐背书背得认真,神情沉稳坚定,便柔柔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