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头被揭短,正要急,一瞧见陈林虎可以去混□□的表情,赶紧道:“也没辞退,我就让那人一三五来,人家也得歇歇不是?得科学用人!况且我也得干活啊,哪能有了钱就跟土财主资本家似的呢?”
陈林虎的表情缓和了一些。
“你看你那表情,跟你爹一样,说变就变,”老陈头话多得不行,“都是属狗脸的。”
陈林虎还没回话,他又改口:“不对,你爸属狗脸,你这是虎相!”
幸亏陈兴业这会儿不在,不然这俩人当场就得呛呛起来。
陈兴业和老陈头倒不是感情不好,平时也惦记对方,就是说不到一处去,两三句话就能开骂,重点是陈兴业还吵不过,只能单方面挨骂,气的抽烟的手都直哆嗦,差点儿比老陈头先得帕金森。
听自个儿爷爷骂自个儿爹,陈林虎非但没有不适应,反而点了点头,还夹了一筷子芥菜丝放老陈头碗里以示赞同。
“你爸这回怎么不来?”老陈头又问,“你妈也没来,就让你自己坐车过来?”
陈林虎点头:“忙。”
“忙?”老陈头眉毛倒竖,语调都大的走音了,“忙也没见他俩少吵一顿架啊,儿子上大学倒是忙的连送的功夫都没了?他俩是不是又因为谁送谁不送的打嘴仗了?”
“没,我妈要出差,”陈林虎淡淡道,“我爸走不开,陈童感冒了,这几天他跟杨阿姨轮流带着去医院。”
老陈头吃饭的动作顿了顿,快速地看了陈林虎一眼。
陈兴业跟林红玉在陈林虎初一那年离婚,两年后再婚,陈童是陈林虎同父异母的弟弟,还小着,有点儿体弱多病,老陈头没见过他几面,倒是常听陈兴业提起。
“小娃娃感冒是得重视,让你爸忙去吧,”老陈头咳了一声,“不然还以为哪家小孩儿都跟你似的,身强体壮,喂啥吃啥,打小就省心。”
陈林虎笑笑,没说话,心想我拳打幼儿园那会儿,陈兴业跟林红玉也没少操心。
一顿饭吃完,陈林虎洗碗刷盘后在老陈头的催促下,把买给老陈头的蓝牙收音机拿出来。
老陈头年纪不小,爱追时髦的心却一点没改过,年轻时候喇叭裤皮夹克,头发打摩斯打得跟狗舔的一样反光——这点儿倒是也没变,他脑袋现在还反光。
智能机出来的那一年老陈头就已经紧追时代步伐,太难的东西玩儿不了,微信斗地主刷视频还是可以的,没少发《年纪轻轻就脱发,只因吃了这样东西》一类的垃圾信息给陈兴业,专门气自己儿子玩儿。
陈林虎给老陈头仔细讲解了一下收音机的用法,老陈头就明白了个大概,边戴着老花镜连手机的蓝牙边叨叨: “对了,你来之前你爸特地给我打电话,说让我多看着点儿你,说你高三浑得很,让多留意你谈对象没,谈了就告诉他,还不让我跟你说,咋回事儿啊?”
陈林虎眉毛一挑:“不是不让你跟我说吗?”你怎么全给抖搂出来了。
“嗐,我不跟他好,”老陈头大手一挥,“他没意思,我跟你好。”
陈林虎知道陈兴业是什么意思,自从高三他眉梢挨了那一下,陈兴业难得开车接他回家之后,有些事儿就跟鱼刺一样扎在了陈兴业喉管里。
“没怎么,”陈林虎语气平平,“没考上他定的那几所大学,让他丢人了。”
见老陈头没听清似的,陈林虎忽然大声喊了一嗓子:“我考砸了!”
他早在老陈头下午跟人吹他成绩好的时候就想说了,但始终没有说出口。
这四个字表达的事实会让陈兴业暴怒,让林红玉焦躁,陈林虎还没琢磨出来会让自己怎样。
只有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才意识到这好像是他对自己十几年学业的总结。
总结就是,他让陈兴业暴怒,让林红玉焦躁,暂时还不知道会让老陈头如何。
老陈头愣了片刻,一巴掌拍到陈林虎背上:“老子耳朵还没聋呐!”
陈林虎张着嘴,老半天才憋出几个字:“那我小点儿声。”
心里那点儿刚酝酿出来的情绪还没抓住细品,就让老陈头一巴掌拍得四散奔逃。
收音机长得小巧,嗓门倒是大,老陈头拍完孙子顺手按了个播放,一嗓子“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差点把房顶掀翻,爷孙俩赶紧合力把它给关哑火了。
“声音大,晚上别公放。”陈林虎说。
“这动静可够我听了,”老陈头乐得合不拢嘴,“白天我听歌儿的时候用!我不光听戏呢,我比隔壁院儿那老头时髦多了,听流行歌!”
陈林虎还真没想到:“什么流行歌?”
“反正你们也都听,”老陈头宝贝一样拿好收音机,拍拍腿站起身,“不跟你扯了,我跟人约了晚上打斗地主,你瞅瞅你这乱的,收拾收拾。”
行李箱敞开,里面的衣服裤子、几本书和一台笔记本电脑都散在一旁。
老陈头看了两眼,弯腰捡起一件儿厚毛衣:“你这箱子里怎么什么季节衣服都有,还有这件,你初三那年来这儿过年就穿的这身吧,还穿的上?”
他拿着衣服往陈林虎面前一比划,光袖子就短了一大截。
“童心未泯啊?奶嘴儿咋没带一个?”老陈头直乐,“你就这么收拾行李的?”
陈林虎坐在床上没吱声,捡出两件穿旧了的衬衫搁在旁边,又掏出一瓶花露水,最后在箱底翻出来一罐痱子粉。
看着手里的痱子粉,陈林虎惊讶于林红玉竟然还记得家里有人爱起汗疹,只不过记错了人,陈林虎从来没被汗疹困扰过,他从小到大就挺皮实,不需要爹妈过多操心。
“这都带的什么玩意儿,”老陈头也看出来了点儿不对劲,“谁给你收拾的,当我这儿是劳改农场啊,花露水都得自备。”
“给,”陈林虎把花露水往老陈头手里一塞,“给你当香水。”
“滚蛋。”老陈头往他额头拍了他一巴掌。
陈林虎侧头,没让他碰到额角,巴掌拍在了肩膀头。
“用吧,”陈林虎没什么表情地继续收拾行李,“跳广场舞的时候喷,老太太们都喜欢着呢。”
“老太太审美比你好。”老陈头拿着自己的宝贝收音机走出小卧室,站在门口又看了陈林虎一会儿,才开口,“虎子,你得开心啊,你考上大学了啊。”
陈林虎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表情,只“嗯”了一声。
“明儿别睡懒觉啊,我叫好早餐了,有人送,”老陈头快乐地捧着收音机撂下一句话,“敢赖床我拿电喇叭轰你。”
陈林虎洗完澡躺回床上,才琢磨过来“电喇叭”说的是收音机。
老陈头果然是他家最难琢磨的人。
这一天过得乱七八糟,陈林虎逮扒手时蹭出来的伤口洗澡时泡得肿胀,一抽一抽细细疼起来,他睡不着,拿过笔记本电脑想联网打会儿游戏,开了机才想起来老陈头这儿没扯网线。
头顶的老空调破锣嗓子一样嗡嗡响,温度却降不下来多少,陈林虎烦躁地随便点了一圈儿,下意识搜索周围的WIFI。
跳出来的第一个,名称一行大字:虎哥不洗澡。
陈林虎一个激灵,摸了一把自己刚洗完还滴水的头发。
胡说八道。
“你少胡说八道,”段乔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直嚷嚷,“哪儿有那么凑巧的事儿!”
张训侧着头用肩膀夹着电话,手上动作不停地泡着咖啡,笑道:“就这么凑巧,我现在楼上跺跺脚,你的小恩公头上就能多出天花板上落下去的墙皮。”
“别,那就缺了德了。”段乔赶紧制止,感慨道,“缘还真他娘的妙不可言啊,你说小恩公跟陈大爷长得各自发展,毫不搭边儿,怎么就是爷孙俩呢?”
张训想了想,陈林虎跟老陈头长得确实不像。
陈林虎是实打实的英俊,老陈头却长得笑眯眯的,还是个圆脸儿。
“长相这事儿谁说得准,”张训的脚腕被毛茸茸的物体蹭来蹭去,低头看一眼,他养的那只吨位可观的橘猫正不耐烦地用球形身体拱他,“挂了,再不给虎哥喂饭它得把我脚啃了。”
电话那头段乔“别别别”了几声,结巴半天,才吞吞吐吐道:“你跟家里联系过吗?”
张训摸橘猫脑袋的手停了停:“怎么了?”
“那什么,张诚不知道从哪儿搞到我电话了。”段乔有点儿尴尬,但坚决表示听指挥,“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我都没说你在这儿,他以为我知道才问我的。这不是问问你怎么个情况吗?”
张训搬过来宝象市也大半年了,段乔从来没过多询问过他逃难一样地来这儿的原因。
俩人是从初中玩儿起的哥们儿,撒尿和泥说不上,但“臭味相投”倒是可以形容一下两人的革命友谊,为着这一点,段乔收留了落难狗张训,没问过他搁哪儿滚得这一身泥。
“他有事儿?”张训从厨房出来,蹲在猫粮桶前给橘猫挖了一勺猫粮,后者小钢蛋一样蹦到饭盆前。
“去年过年你不是没回去吗,”段乔低声道,“知道咱俩玩儿的好,以为你在我这儿,问问你今年回不回去……说你爸说了,只要你肯把毛病改了,家里就还欢迎你。”
张训从桌上捞过打火机,按亮后点上烟,含糊道:“行,我知道了,你别搭理就行,就说不知道我在哪儿。”
“我这人守口如瓶!”段乔打包票,没问“毛病”具体是指什么,只犹豫片刻,“老张,有事儿你只管打招呼,别憋着啊,回头憋个好歹我还得喂屎喂尿的伺候你……少抽根烟,怎么一提你哥你家里就抽烟,那是好玩意儿吗?你看看你这人,多说你两句就不吭声,非暴力不合作是不可取的——”
张训笑着把吸了两口的烟拿下夹在指尖,打断段乔为了缓解他尴尬而进行的无意义小演讲:“改天我再跟你解释怎么回事儿行吗?我今天晚上得赶稿子。”
段乔的絮叨停了,几秒后,斩钉截铁道:“成。”又加了一句,“提前说声,我看看是边吃烧烤说还是边涮羊肉说。”
“没吃的你就觉得嘴闲是吧。”张训挺服气。
他知道段乔是担心他,但又怕他尴尬难受,就憋着不问长问短,一憋就是大半年,好好一话痨愣是憋得头大脖子粗,半年又胖了七八斤。
张训咧咧嘴:“行了,虎哥都快干完饭了,我挂了啊。”
“帮我跟你那少房东带个好儿,”段乔听见“虎哥”,想起下午那个一身虎劲儿的小年轻,“回头我上门道谢。”
张训脑子里浮起陈林虎那张眉尾带疤的脸,想起他顶着一张对谁都挺不耐烦的脸听电话那头的人训斥,却一个字儿都不解释,也没抱怨。平静冷淡的不像他那个年纪的人。
“算了吧,”张训说,“我应付不来你小恩公那类人。”
段乔稀奇:“怎么着?哪类人?”
“少年老成,”张训说,想起陈林虎被老陈头拍后背时紧绷的脸,乐了,坏心眼地加了一句,“小老头儿。”
“放屁,人家长得跟个小明星似的,”段乔坚决不允许张训对自己恩公用这种形容,“你记得带好儿啊。”
“明儿就给你带,”张训站起身,把烟按灭在烟灰缸,“明儿我得愿赌服输,给房东上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