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白心里逐渐被比身体外更大的黑暗笼罩了。
他又退回到山坡的凹陷里去,这里还能背点风。他蹲下,尽量用衣服把自己更多地包裹起来,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现在有两个选择。等,或者走。等就是再等其他人来看到这个事故地点,然后求救。不过今晚上山下山的人都非常少,经过也未必就能关注到并且停车。只能碰运气。
走的话就是往山下的方向走。找到一处能爬上去的地方,上了公路,就好说了。
这件事不包准,但他思考掂量过后,觉得至少比第一种的实现性好上一点,于是他裹裹衣服,站起来,想往山下的方向走。
一股强烈的气流把他打了个趔趄。可能是由于地形原因,山谷的风雪猛烈超出这个在海城市区年轻人的想象,气温也低得超出想象,雪也比路面上深得多。他感觉自己穿得衣服都是废物,他就像没穿衣服一样被风雪裹挟着,失温迅速,浑身止不住地痉挛僵直,就连呼吸都费劲。因为昨天参加宴会,他脚上穿的还是皮鞋。踩进雪里已经湿透了,非常疼。
他不想获救以后截肢。走了一小会,他受不了了,就又找了个凹空,躲进去,把鞋子脱掉,用袜子把脚擦干,然后缩小身体,盘起腿,用力抻着大衣,把冻得火辣辣的腿脚包放进衣服里去。
(小白,你可以对我真实点。)
(那小骗子非得等我过去才开始表演,抱抱马上又乖了,哈哈。)
(我当然喜欢你呀。)
(反正,就顺着骗子们说呗,他们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
(你多笑笑,我喜欢你笑。)
(你多说说话,你很好,我想让大家都知道。)
……
(我生死有命。)
几乎是进入了一种平静的昏沉中的江心白突然惊了自己一下,那些刚刚似乎有所缓解的皮肤灼痛又逐渐一一地回来了。
雪继续密密梭梭地飞舞着打在脸上。
“小白。”
!这不是回忆。是真的声音。他真的听到了。
“你来了。”
这句话江心白想说,但他还没说,对方好像就已经听见了,回答了他:“哈哈,逗你的,我没来。”
“……”
“小鸡贼,你又跟我装。就等我来找你呢吧?快点回来。”
江心白觉得心口里最后一股热气也消散了。
他用两只袖子口捂住眼睛,脸上的冰花立刻全都化成了水,顺着没什么知觉的脸颊流到衣领里去。
“我没装。”
……
杨广生在公寓二层的楼梯上走下来,他捂着腰,走得很慢,还打着哈欠。他只穿了一条内裤,身上布满了乱七八糟的痕迹。
到了一楼,他先去拿杯子倒了点水喝。
一个黑衣服的寸头男人坐在沙发上。他大约四十来岁的样子,长相精干,眼神灵活,手上正翻着一些资料,看起来对杨广生的德行也见怪不怪了。
杨广生走过来,在他身边的沙发坐下。
“我的妈呀。腰好疼,真是上岁数了,睡一白天都没缓过来。”
男人抬头,把手上的夹子递给他:“你看看吧。”
杨广生又打了个哈欠,接过来,随手翻了翻,没什么意外的神色。
“行吧。”他随口说道,“林树丰这个倒霉催的憨逼。你看那几个老头,就明摆着拿他当枪使。”
“嗯,林树丰是彻底被推出来了。”黑衣男人简单地下了结论,“几个老狐狸可能不太好对付,但一定也跑不了。”
杨:“挺好。”
他翻动资料的手指停下,眼神在几张照片上停住了。
是江心白和林树丰一前一后进入饭店包间的照片。
黑衣男人也看了看,说:“江心白在这次来江城之前,也和林树丰见了面。我有理由相信这就是他来江城的原因。”
“我知道。”杨广生说,“把里面带小白的资料都删掉吧。”
“……”
“这为啥呢。”男人表情疑惑,“不是你让我查他的吗。之前那次也是,知道他是林树丰派来的,给送回海城去就仁至义尽了。你说你干嘛还非要再把这个雷埋回身边不可?”
没得到杨广生的回应,男人加重口气又说道:“杨总,他是林树丰的人,是安插在你身边的奸细,也是人证。把他删掉,这罪证环节上是不是多少差点意思。”
杨广生谓地耸肩:“林树丰并不怎么信任他。不过就是个没什么阅历的小孩,被我戳穿了以后就是弃子了。林树丰还能用他干什么?只是他很主动表现,那混蛋就渗着他而已。咱就别把人小孩往这里掺合了。”
男人沉着眉头,杨广生就抓过桌上的烟,抽出一根咬着。然后看着男人。
男人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就叹了口气,抓过打火机给他点烟。
杨广生嘴角勾起来了。然后凑过去点燃了烟,又靠在沙发上慵懒地吐出一小股烟雾。
“邵哥,他就是个过惯了苦日子的孤儿,不是‘谁的人’。从小一个人,还要养活弟弟,特别不容易。那有人告诉他这是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是你你不来?那只能说你是个笨蛋。所有人都想跨越阶层,聪明的当然更想走捷径。人之常情。”
邵斌抹了把脸:“行了……人之常情。你纯纯就是好色倒贴,不害臊。”
“……为什么害臊。”杨广生一摊手,很是奈:“我就是喜欢他呀。我也没想瞒你,我就喜欢吃鲜鲜嫩嫩的小黄瓜怎么办呢。”
吃鲜嫩的……小黄瓜。
杨广生说话总是能让邵斌浑身起鸡皮疙瘩。再习惯多久也不带产生抗体的。
邵斌眼睛放在那个照片上所谓的嫩黄瓜身上。这照片只是个扭头的偷拍,但嫩黄瓜的身材线条和面部轮廓确实优秀突出。他带着眼镜,正向远处张望,神情单纯,眼神明亮,谁能想到是在做秘密工作接头呢。
一个男人,年纪轻轻就以色侍人,急功近利,表里不一。这样的人没有半分真心,图他什么呢。
邵斌又看看杨广生身上深深浅浅的痕迹。
……做那事儿就那么舒服吗。
他想想,又用商量的口吻说道:“要不,回去见老杨总的时候你听听他怎么说,让他决定?”
果然,杨广生脸上的笑容挂着,眼睛里的情绪却冷下来,平淡地回应他:“哦。既然老杨说了算,那你自己直接问他去,干嘛还给我看呢。”
“……当然你说了算啊,你给我发钱嘛。”邵斌赶紧抬抬手,“行,当我没说。”
杨广生走向大玻璃窗。从清晨就开始在细碎地飘落的薄雪,在夜晚降临的时刻开始下得密起来了。纯洁静谧的白色同夜色一起覆盖了这座灯火延绵的城市。
“他从头到尾又没做什么伤害我的事。”
“是吗。那牌子的事呢。”邵斌再次抱起手臂,“小瘸子反应那么快,我一特种兵我看了都惊讶,就跟有预感似的。不奇怪吗?重要的是,事故之后他晚上立刻就给林树丰打电话了。那这事儿你怎么看。”
“这你工作啊,问我干嘛,我哪知道。”杨广生说,“反正我没受伤,他脑袋砸了个包。我就看见这个。”
邵斌:“……”
杨广生看着窗外的白,回想起很多事。
可怜巴巴的脸说,带着弟弟要交学费,很不容易的。
认真的脸说,忠诚。我帮你。
笑得很好看的脸说,叫我一声哥哥,我抱你过去。
醉意的脸说,我够不到你,也希望你一直好好的。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杨广生在玻璃的雾气上画了一张嘴巴。看了会儿,就用一根手指破坏了它的形状。然后再破坏,再破坏,直到那个嘴巴的形状被完全搞成了一片湿漉漉的模糊。
邵斌看他像孩子一样戳玻璃。可说他像孩子,却又那么难懂。邵斌只能看着,没说什么。
杨广生终于放下了冰凉的手指。
知道小白是林树丰派来的,杨广生也从来不想给钱收买他。不想那样,就像有什么期待似的。
可是,因为区区一抹嘴上的殷红,他还是没忍住,终于给钱了。
真奇怪,匪夷所思吧。
自己没有的东西,怎么能期待别人掏出来送给他。
……那自己确实就只有钱这个东西可以用了。
“按我说的做。关于他跟这件事的关系,不要再提。就这么着。”杨说。
“知道了。”邵斌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
“如果雪今天一直在下的话,即使到明天也可以叫初雪吧?”杨广生突然提出了奇怪的问题。
“……嗯?啊。”邵斌摸了下后脑勺,看看窗外,“你说是就是啊,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