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又开始下雨。
雨下得急,寒风裹挟着冷雨,敲击在窗上发出一连串凌乱的音符,叮叮咚咚,急促得像什么人力的呐喊。
房间里没有开灯,薛野伫立在窗前,夜色中消瘦的身影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沉默看着玻璃上不断溅开的水花,许久,许久,没有动一下。
八点。
雨还没停,朦胧的雨幕将一切嘈杂与喧嚣都吞没,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窗前的人影终于微微动了动。
他听到了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
门开了,而后是熟悉的脚步声,刻意被压得很轻。薛野甚至能想象出他蹑手蹑脚的样子。
于是薛野知道了,齐鸣轩不想见他。
寂静中任何一点动静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那脚步声近了些,停住,一阵细微的声响,似乎是从沙发上抱了床毯子,接着脚步声远去,片刻,薛野听到了对面卧室被打开的声音。
他去另一个房间睡了。
自从齐鸣轩搬进他的卧室后,那个房间便几乎再也没用过,床上除了一张床垫,什么都没有。他竟然也睡得下。
薛野微微嘲弄地笑了笑,眼底深处的最后一点微光,也渐渐黯淡了。
***
齐鸣轩灵魂出窍一般回到家里,他怕吵到薛野,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不敢见薛野,搂了床毯子就囫囵睡了。一觉睡到下午,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身上单薄的毛毯已换作了一床柔软的被子,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
薛野来过了吗?什么时候?
他搂着被子出了会神,动作有些迟缓地起身下床,一开门就听到薛野道:“醒了?厨房里温着粥,饿的话就去吃点吧。”
是很淡的,听不出喜怒的语气,齐鸣轩的手心却陡然出汗,想看看他的脸,最终却只是听话地去厨房舀了一碗粥。
他捧着碗出来,见薛野还坐在沙发上,张了张嘴,有些艰难地道:
“小野。”
薛野:“嗯。”
他越是表现得这样平静淡然,齐鸣轩越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硬着头皮解释道:“我昨天,回来的时候灯黑着,我怕吵醒你。”
这个解释完全站不住脚,以前他们各自也会有忙到深夜才能回家的时候,但从来不会有这样虚伪的客套。
薛野沉默了两秒,道:“过来。”
齐鸣轩乖乖走到他面前。听他又道:“坐。”
他在薛野旁边坐下了。
薛野把膝上的电脑放到一边,静静看了他片刻,抬起手摸他的脸。他没有躲。
但薛野感受到了,指尖下温热皮肤那一瞬间细微的僵硬。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气氛太压抑,他又一直不说话。齐鸣轩愈发的不安,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裤子,却只能硬着头皮道:“小野。”
“嗯。”薛野的手放下了,问他,“为什么不接电话?”
……就问这个?
齐鸣轩一时都愣了一下:“手机没电了。”
薛野道:“我知道了。”
他不再开口,拿起电脑重新工作,好似等他一夜,想问的就只有这一个问题。不问他昨晚为什么失信,不问他为什么彻夜未归,就仿佛,昨晚的事从未发生过。
齐鸣轩注意到了他眉宇间淡淡的倦色,不敢想薛野昨晚是怎么过的,也不敢问。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懦弱的人,此刻却如此懦弱地选择了逃避。
许久,薛野合上笔记本,起身道:“我下午有些事,晚饭你自己吃,不用等我。”
齐鸣轩这才注意到他衣冠整齐,是随时要出门的模样。
他的心脏猛地缩紧了,前所未有的慌乱,忙跟着起身,动作太大,膝盖还在茶几上磕了一下,但也顾不得疼,只急急地抓住薛野黑色西装的衣袖:
“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手劲儿不小,薛野被他拽得停住,不由得蹙眉,眼底终究流露出了一丝郁气:“放手。”
齐鸣轩一僵,手指松了松,随即又抓得更紧:“那你还回来吗?”
“……”
齐鸣轩望着他,不依不饶地:“你回来好不好?”
那么急切的、充满期待的声音。
这么大的人了还耍赖皮。
薛野抿唇,表情有些微的恼怒,但最后还是道:“好。”
齐鸣轩马上追问:“什么时候?”
薛野:“……”
身后的声音小了一些:“只要给一个大概的范围就行,小野……”
薛野闭了闭眼:“晚上,八点。”
于是又暂时揭过。晚上八点,薛野如约回来,两人一起吃了晚饭,照例各自洗漱。齐鸣轩搬回主卧睡觉,薛野也没说什么。
于是仍然睡在一起。
薛野仿佛把那天的事给忘了,对他的态度又恢复了平常。会回来和他一起吃晚饭,也会在变天时提醒他出门带伞,偶尔下班早,两个人还会一起打会儿游戏,表面上看来,两人的生活没有一点变化。
只是薛野不再碰他,连亲吻和拥抱都不再有。
齐鸣轩很难形容自己的感受,不用做那些亲密的事,他心底是有些难以启齿的庆幸的,然而有时,当两人躺在一张床上,中间却隔着楚河汉界,他又总会想起,刚搬进来那段时光。
——那段时间,他们几乎就像是真的恋人了。
可是现在,又算什么呢?
打着恋人幌子的朋友吗?
这也太滑稽了。
就这样,看似相安事地过了一周。
又到周末。
薛野在洗澡。齐鸣轩坐在卧室的桌前,和齐澜视频。
浴室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齐鸣轩笑着和齐澜说话,注意力却不免有点不集中,余光偶尔瞥到紧闭的浴室门,眼神便不由得一阵恍惚。
忽听齐澜问:“最近有谈对象吗?”
齐鸣轩悚然一惊:“干嘛突然问这个?”
“有没有嘛?”齐澜说,末了又疑惑道,“也不知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看起来也不像是没有女孩子喜欢啊,怎么一直不谈恋爱?”
齐鸣轩干巴巴地笑了笑:“那不是我还小嘛。”
他妈妈就在那边翻了个白眼,接着话锋一转:“没有也好。倒不是我催你,是你干妈说,她有个朋友的女儿,跟你差不多大,人漂亮,也活泼,还是X大的研究生,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见个面。”
齐鸣轩脸上的笑容快维持不下去了,艰涩道:“我一个本科生,和人家不配吧。”
齐澜就笑,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客观评价道:“但是我们小齐帅啊。”
换作平常齐鸣轩的尾巴必定要翘起来了,此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又对她笑了笑。
齐澜道:“行不行啊?这样,我把那姑娘的照片发给你,你看看,没有缘分也没关系,我回头也好给你干妈说,行吗?”
齐鸣轩藏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握了一下,努力压抑着颤抖的声调,道:“妈,你很希望我找个女朋友吗?”
齐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不然呢?我难道还会想你找个男朋友?”
齐鸣轩的心突地一跳,一瞬间简直要以为她看出什么了。那边齐澜却又开始说起了别的事。
半晌,齐鸣轩才慢慢放松下来,几乎是瘫在了椅子上,后背的汗水已将衣裳打湿。
他再不敢提男朋友女朋友的事。
视频挂断后,齐澜给他发了那女孩的照片,随后是一句话:你好好看看,真的很优秀的女孩子,妈妈觉得可以考虑一下。
齐鸣轩整个人都是木的,齐澜让他“好好看看”,他便麻木地点开了照片。
点开了却根本没看,目光涣散着,连人家姑娘是长发短发都不知道,心乱如麻地瘫在椅子上,耳边嗡嗡的。
以至于连浴室里的水声什么时候停了都不知道。
薛野洗完澡出来,一眼就看到他对着电脑发呆,视线扫到屏幕上,赫然看到一张放大的照片,一个女孩正对着镜头巧笑倩兮。
“这是谁?”
齐鸣轩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关闭窗口,却已经来不及。
薛野扫了眼他微信上的聊天记录,明白了:“相亲对象吗?”
齐鸣轩陡然僵硬,手指握着鼠标,不敢动了。
薛野平静道:“很漂亮的女孩子,要去见见吗?”
齐鸣轩猛地抬起头:“我没有这个意思!”
薛野道:“不用紧张。”
他走到一边去擦头发,冷静得甚至有点冷淡的声音飘进他耳朵里:“想见也没关系。”
……他怎么可以用这样事不关己的姿态说这种话?
齐鸣轩睁大了眼睛看他,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比:“什么叫……想见也没关系?”
薛野顿了一顿,漠然道:“字面意思。”
齐鸣轩一下有点受不了,胸膛剧烈起伏几下,被处宣泄的情绪刺激着,口不择言道:“我见她没关系,那我和她谈恋爱结婚也没关系吗?”
话一出口就立刻后悔,忙又道歉:“对不起,我……”
“不用说对不起。”薛野打断他,还是那样轻描淡写的口吻,“都是迟早的事,不是吗?”
迟早的事?怎么可能!
齐鸣轩想大声反驳,想辩解自己根本就没想过这种事,但看着薛野冷漠的侧脸,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喉咙梗着,一股力的情绪在胸口蔓延,令他眼眶都跟着一阵酸涩,好一会,才嘶哑道:
“可我没有想见啊。”
“是吗?”薛野嘲弄似的笑了一下,质疑道,“没有想见她,也没有想……”
剩下两个字,他没有说出口。
他说不出口。
——也没有想分手吗?他想问。
齐鸣轩一瞬间在他眼底看到了某种强烈的刺痛,但一转眼,这神色又隐没了,重归为某种虚假的平静。薛野闭了闭眼,压抑着声腔的轻微颤栗,低声道:
“算了,都随你吧。”
气氛僵硬到了极点。
薛野径直打开了衣柜,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齐鸣轩呆呆看他片刻,试图打破沉默:“你找什么啊?”
薛野翻出一床棉被,道:“我去那边睡。”
齐鸣轩如遭雷击,慌忙拉住他的衣袖:“为什么??”
他说话都岔声了,薛野停下动作,视线落在他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上,眼神漆黑阴郁:
“我怕我半夜会强奸你,这个理由够吗?”
齐鸣轩再次僵住,脑子里又闪过某些阴冷的画面,还没来得及思索,手已经触电似的松开。
紧接着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有多伤人,脸霎时白了:“小野,我……”
“可以了,你不用解释。”薛野打断他,抱着被子走了。
门声关上,卧室彻底安静下来。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而事实上,距离他们搬进这套房子,也就才两个月而已。
两个月,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倘若薛野知道会有今天,那天晚上还会邀请他同居吗?
只怕,躲避都唯恐来不及吧。
凌晨一点。
齐鸣轩还是没有丝毫睡意,心烦意乱,到底忍不住,换了衣服悄悄下楼,到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买了烟和打火机。
他已经很多年没抽烟了。
现在却又开始复吸,抽得比当年还凶,半夜躲在阳台吞云吐雾,毫办法,只能日复一日地沉迷在尼古丁带给他的片刻平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