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你回来好不好”(2 / 2)

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这事怎么可能瞒得住薛野?没过多久,他就在阳台被抓了个正着。

他一抖,冷不丁被烟呛住,狼狈地咳起来,一边咳一边慌忙掐灭烟头,想毁尸灭迹,一低头,脚下一地的罪证。

薛野站在推拉门后,不知已看了他多久,眉目隐在阴影中,神情端地显得沉郁:“抽烟是什么感觉?”

齐鸣轩竭力忍着咳意,小声道:“不好受,你不要抽。”

薛野淡淡“嗯”一声,又不说话了。

齐鸣轩心里又难受起来,忍不住叫他的名字:“小野。”

薛野静静看他:“还是不打算说吗?”

齐鸣轩的嘴唇动了动,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就听他微嘲道:

“就算要判我死刑,也要给我一个原因吧。”

齐鸣轩眼眶陡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勉强忍住泪意,终于开口:“我那天,遇到了赵旭。”

他低下头,看着满地的烟蒂,自言自语一般地道:“你不知道我妈为什么会和他离婚吧。”

薛野确实不知道。

当初事发时,他们都还小。齐澜一心只想早日和赵旭一刀两断,薛家父母虽是知情人,但又怎么可能把这事对一个半大的孩子说?自然是瞒得死死的,偶尔提起,也是模糊带过。是以,薛野一直都只知道齐家夫妻忽然离婚了,自己一家和赵旭也彻底断了来往,原因是赵旭做了一些对不起齐澜的事,具体情况,却不清楚。

直到今日。

齐鸣轩理了理思绪,慢慢将所有的事对他和盘托出,包括他的父母当年如何离婚,包括那天赵旭对他说“你不也是个恶心的同性恋”,还有,李晨希对他说的,她女朋友的母亲为了让女儿重回“正道”,不惜跳楼。

他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道:“要不是亲耳听到,我都不敢相信……”

那天晚上,他一缕幽魂似的在街上游荡了一晚上,脑海里翻来覆去的也是这样一个念头:假的吧?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就算是和同性谈恋爱伤风败俗,可是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然而现实就冷冰冰地摆在他面前,告诉他,就是有这么严重。

理智上他当然知道,齐澜和那位母亲是不一样的。刨除性格上的差异不谈,那位母亲至今单身,全部的爱和希望都维系在女儿身上。而他的妈妈已重新找到了幸福,就算是愤怒,失望,也未必就会偏激地做出这种事。

可是,可是,万一呢?

退一万步,就算齐澜不会在行为上有自残的举动,难道他就可以肆忌惮地让她伤心吗?

他力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薛野沉默下去,怔怔望他,神情似是空茫,又像是恍然大悟,好半晌,涩声问:“既然知道阿姨不可能接受,当初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

为什么,要对他说,“我给你做老婆好不好?”

齐鸣轩没说话。

薛野替他回答了:“因为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我一直在一起,对吗?”

只要及时分手,齐澜就不会知道自己的儿子曾经和一个男生在一起过,自然也就谈不上接受还是不接受了。

齐鸣轩狠狠一颤,法反驳:“我……”

薛野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说:“没关系,我猜到了。”

或许在那个情人节,在齐鸣轩捧着玫瑰走向他的时候,也曾有过一瞬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现在,他已经不会有那种可笑的念头了。

又不紧不慢地道:“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分手?”

听到“分手”这两个字,齐鸣轩心里骤然一阵剧痛,下意识道:“我没有想过分手!”

薛野看着他:“没有吗?”

轻飘飘三个字,就让他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齐鸣轩完全没办法反驳。

说没有?可他有什么资格让薛野信他?他甚至不能给薛野一个承诺。在前些日子里,他也有过一瞬间的冲动,想要不管不顾地把所有事情都告诉齐澜。然而那天齐澜的一句“我难道还会想要你找个男朋友”就打消了他所有的念头。或许齐澜只是心的,但他怎么敢赌?

可是……分手?

齐鸣轩望着薛野的眼睛,再次感到强烈的心痛。

截然不同的思绪撕扯着他,像是要活生生把他劈成两半。一会儿想,小野这么好,我为什么不能跟他一直在一起?

一会儿又想,我怎么能跟他在一起?要是公开了,齐澜怎么办?要是一直瞒着,薛野又凭什么要受这份委屈?

他惊觉自己陷得太深,以至于只要想到可能会退回从前的距离,心底就会感到巨大的空洞。

却又论如何,也法厚着脸皮再对薛野说什么。

他一沉默,薛野便明白了,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大概是齐鸣轩的脸色太难看,他又自嘲地加了一句:“你放心,就算分手了,我也不会跟阿姨说什么的。”

他转身就走,怕自己再多留一刻,就会克制不住地做出什么有违底线的事来。

齐鸣轩站在原地没有动。

又一次,他眼睁睁地看着薛野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他不知道他还要看多少次薛野的背影,而或许过不了多久,他连薛野的背影也看不到了。

他独自在阳台待到了两点,这一次,连尼古丁也法麻痹他的神经了。回到房间也还是睡不着,一想起他和薛野曾经在这张床上相拥而眠的数个夜晚,心里就揪着疼。

他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

难道他和薛野,就只能这样了吗?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起身下床,抱着枕头在门口徘徊了又徘徊,咬牙去敲那扇紧闭的门。

叩叩。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齐鸣轩不自觉地屏住呼吸,那门却只是虚掩着,稍稍用力就开了一条缝。

里面没声儿。

齐鸣轩不敢往里看,也不敢就这么推开门进去,脑袋抵着门,闷闷地说:“小野,我睡不着。”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齐鸣轩以为薛野不会回应他的时候,里面才传来一声:“进来吧。”

仍是稍嫌冷淡的语气,齐鸣轩却如释重负,霎时简直有些感激涕零了,生怕薛野反悔,忙推门进去。房间里很暗,只亮着一盏床头灯。他安静地走到床的另一边,把自己的枕头放在薛野的枕头旁边,小心地掀开被子躺好。

薛野双眼郁郁地看他一眼,兀自靠坐在床头,昏黄的灯光中沉默得像一座雕像。

“小野。”齐鸣轩鼓起勇气叫他,“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薛野撇过脸,淡淡道,“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些事。”

可他这个表情,哪里像是想通了的样子?

齐鸣轩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道:“是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吗?”

薛野没出声。

齐鸣轩躺在他身边。他这几天抽烟实在是有点凶,哪怕换了身衣服,他也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

很熟悉的味道。

上次在他身上嗅到类似的味道,还是八年前。

他们那次争吵后,有整整一个月,他都没怎么见到齐鸣轩。

薛野终于忍不住上门去逮他,开门的却是一个陌生人。

这才知道,齐家爸妈离婚了。

齐澜带着儿子搬了家。

他惶惑,不安,想自己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齐鸣轩了。

但齐鸣轩又来找他了。

一个月不见,这个人好像忽然又变得懂事了,在一个周末穿着校服,大早上来敲门,对曲茹清笑,很乖地说:

“阿姨,我来找小野写作业。

他们又和好了。

他身上没有那天那种呛人的烟味了,他说自己戒烟了。

他们好像又变成了从前的样子。

薛野的心却始终没能安定下来。

他看到齐鸣轩和别人打招呼会不舒服,总会想起那天他和一群自己不熟的人扬长而去的背影,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也羞于启齿,因为这种幼稚的、对朋友的占有欲,早应该消退了才对。

直到后来,齐鸣轩带他去了新家。在自己的卧室里,颇有些鬼鬼祟祟地关好门,然后当着他的面点燃了一支烟。

薛野忍不住道:“你不是说戒了吗?”

“啊?”齐鸣轩漫不经心的,道,“一时半会戒不掉嘛。”

他看了薛野一眼,忽然又凑过来,往他脸上喷了口烟,低声说:“小野,不要跟我妈说啊。”

薛野呛得皱眉,齐鸣轩得逞地大笑出声,飞快地跑到门边。这段时间事多,他一直没去剪头发,刘海有点挡眼睛了。他随手把额发往后捋了一下,咬着烟对薛野坏笑。

那笑容里还带着点小男孩的调皮,可露出的完整脸庞却已隐隐有了初露锋芒的帅气。

一模一样的动作。上次薛野只觉得烦躁,可这一次却不知怎么竟一点也想不起生气,愕地看着他朦胧烟雾后的笑眼,忽然间心跳如雷。

当晚回去,薛野做了个梦。

他梦到他把齐鸣轩压在门边,夺走了他的烟,凑过去,吻了他。

于是齐鸣轩就笑不出来了,眼睛睁得圆圆的看他,他咬他的嘴唇,让他闭眼,他就乖乖地闭上眼,脸颊红了。

……

醒来后,身下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已经不陌生的湿黏感。

他迷茫、震撼,然后豁然开朗,花了些时间,冷静地接受了自己是一个同性恋这一事实。

少年情窦初开,难免会有些不切实际的天真幻想。他也不例外,甚至认认真真地写了一份计划书,但他并没有一时头脑发热就向齐鸣轩表白。

一个原因是,那时他们都还太小了,齐鸣轩完全就是没开窍的样子,何况齐鸣轩的学业落下了那么多,他怕再让他分心。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也有些顾虑,尤其是惨痛的教训就在不久前,他法不担心,如果齐鸣轩开窍了,还是不喜欢他怎么办。

但那太远了,不是现阶段的他要着重考虑的事,所以他并未想太多。

万万没想到,这拒绝会来得这么快,还这么的…伤人。

城南新建了一座公园,一次月考后,他们去逛了逛。

碧波荡漾的湖面上,一对黑色的天鹅正交颈凫水,优雅而美丽。齐鸣轩多看了两眼,道:“这两个是不是都是公的?”

薛野心里一跳,仔细看了看,说:“是。”

他故作淡定地道:“它们应该是一对伴侣。其实不只是动物界,很多人也会喜欢自己的同性。”

然后他就看到,齐鸣轩的眉毛皱了起来,流露出明显的嫌恶表情。

他话音一顿,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怎么了?”

齐鸣轩说:“好恶心。”

薛野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恶心”这个词,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什么?”

齐鸣轩却掰过了他的脸,不让他看那对交颈的黑天鹅,认真地说:“同性恋超级恶心,小野,你不要看。”

薛野一震,霎时脸都白了。

齐鸣轩却是又想起一个月前见到的那一幕肮脏的画面,当时的反胃又浮上心头。他咬咬唇,有点憋不住地想对小伙伴倾诉:“小野,你知道吗,我那天看到两个男的……”

那么鄙薄的语气,薛野能预想到他要说什么。而那绝不是他想听的。

他终于绷不住,生硬地打断他:“好了,不要说了。”

齐鸣轩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小野?”

薛野别过脸,眼泪慢慢顺着脸庞滑落,哑声道:“别说了,齐鸣轩,我不是很想听。”

齐鸣轩被这猝不及防的拒绝搞得有些尴尬,也有些伤心。随即又是一愣,焦急道:“小野,你怎么哭了?”

薛野狼狈地撇过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流泪的双眼,低声道:“没什么。”

他要怎么说?说,我就是你恶心的同性恋。

他怎么说得出口?

他已经心碎了。

齐鸣轩第一次看他哭,急得快出汗了,连声说:“我不说了,你别哭好吗?”

小野为什么哭?难道是因为他说的太恶心了,被他恶心哭了?

可他明明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啊。

薛野不说话,只是望着湖面声地落泪。他呆了呆,忽然抱住薛野:“别哭了好不好?你一哭,我也有点想哭了。”

两个少年抱在一起默默流泪,各自伤心着自己的心事,对对方的想法,却都一所知。

他稚弱的爱情诞生在一次摇摇欲坠的信任危机后,从友谊的裂缝中艰难地萌芽,他还没来得及想象它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便几乎被连根拔去。

薛野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自以为是,回到家后,把那份可笑的计划书撕了个粉碎,在一片几乎叫他晕眩的剧痛中,认清了一个事实,齐鸣轩可能会喜欢任何人,但绝对不会喜欢他。

他是那所有可能当中的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