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雨水。
这几日天气回暖,地上的积雪开始一点一点融化,昨夜又下了场雨,虽说淅淅沥沥下的不是很大,但春雨润如酥,论是对庄稼,还是对草木而言,都显得尤为珍贵,难怪庄户人有春雨贵如油一说,枯黄的杂草下似乎透出一点儿绿意,枝条也开始返青了,但北风依旧寒冷如刀,吹得人脸上生疼。
一渡禅师正在和泥,他要垒个鸡窝,养鸡生蛋。
虽说是出家人,但也得吃喝拉撒不是,真以为那些出世人都是些餐风啖露的陆地神仙吖,不过是扯淡罢了,一渡禅师不屑做那等世外高人装の逼风范,人还是要接点地气才活得踏实,他想着等天气暖和些,下山去抓上几只鸡崽儿,喂上十天半月的就可以散养了,山里多的是青虫蚂蚱草籽,让它们自己去刨食吃,用不了几天就可以下蛋了。
正当他一手水一手泥在垒鸡窝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抬头一看,原来是老相识,正是虎头他姥爷老莫,见他脸冷如霜,双目赤红,似乎正压抑着一座即将爆裂喷涌的烈焰火山,衣襟猎猎,一双大脚迈开,两步并作一步,正大步流星地朝古庙这边赶来。
见他眉头紧蹙,似有心事,一渡禅师净了手,迎上前去。
“虎头呢?”
“他……闭关呢,有什么事与我说是一样的,难道是家里出事了?”
“嗐!”老莫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
昨日,张元祝来到守经街的书铺,清理完铺子,便给自己泡了一壶古树茶,一手持卷,一手端起茶碗,悠闲自在地滋溜滋溜品茶。
作为一个读书人来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一生的追求。
但最重要的是做官,可是官途对于读书人而言,又是何其艰难漫长,先不说做官之后如何的光宗耀祖,荣华富贵,便是那一步一个坎的童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就如同西天取经之路一般,有的人痴心不悔,可穷其一生,依然是个不入流的童生而已。
想到此处,张元祝不由摇了摇头。
当今之世,朝廷腐败糜烂不堪,便是做官又如何?
还不照样是瞒上欺下,同僚间的派系倾轧,鱼肉百姓么,真当那些当官的一个个能不去赚朝廷一个大钱,不让老百姓受一分累,做一个清如水,明如镜的好官,倘若真那么想,只能说你读书读傻了,竟连这样骗人的鬼话也信以为真。
这样的人即便考取了功名,做了官,也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会死得很惨。
伴君如伴虎,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说着玩的,那些当官长久的哪个不是修炼千年成精的老狐狸呢,你我是一丘之貉还好说,你帮我,我帮你,大家一团和气,可当官的又有哪个不是想着往上爬,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那些个身居高位的文官,恐怕更有过之而不及,回头一望,一样是血淋淋白森森的血海尸山。
还是安居乐业的好,青菜白饭最养人。
看来,让虎头这小子上山是对的,跟着老禅师修行,论是学识还是见地,都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他的针砭时弊,远见卓识,还真让自己这个当爹的有些汗颜,自愧不如呢。
可话又说回来了,这天下又有哪个当爹娘的不希望自家的儿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正当他在想东想西时,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喧哗,接着传来一阵脚步声,放下书卷抬头一看,见三名身穿缁衣的汉子走进书铺,其中一位还在腰间挂着一把佩刀,看他们的穿戴估计是官差,不像是来买书的,斟酌一番后,还是起身迎上前去打招呼。
“三位客官,有何见教?”
站在中间的佩刀汉子也就三十出头,留有三寸左右的髭须,身材瘦削,但打眼一看,便知此人绝非泛泛之辈,他没有搭话,而是先环顾了一眼书铺,微微颔首,这才细细打量起了站在面前的张元祝。
“你是张先生吧?”
“在下不才,正是张元祝,有事?”
“久仰久仰。”短髭男子抱拳道:“在下权载舆,我见张先生也是性情中人,咱就开门见山,不与先生兜圈子了,实话说,我等自洛京而来,这趟是为太子殿下办差的,特意来请张先生前往洛京共商大事,太子殿下怜惜先生的才华,不想让先生明珠蒙尘,想给先生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殿下如此礼贤下士,先生若再推三阻四的,恐怕就有些说不过去吧,还望先生给个薄面,随兄弟们走一趟,哥几个也好交差不是。”
权????????????载舆那张脸算不上出彩,但一笑起来,倒是多了几分生动与人情味。
他祖上也曾是官宦之家,奈,从祖父那辈开始,家道就开始渐渐败落了,以前的姻亲朋友慢慢也都不来往了,虽然住在最繁华的洛京,真有事时却是举目情,等到了自己这一代,更是要钱没钱,权就更别提了,为了给自己找个谋生的出路,托了个七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关系,勉强在卧虎司里找了份差使。
不过,凡事皆是事在人为,他觉得凭自己这身本事,混个出人头地问题不大。
仗着读过几年书,脑子聪明,做人又活泛,没用几年工夫权载舆就混得如鱼得水,如今又被上司看中,安排到他身边做事,这趟差事就是上司特意吩咐下来的,估计等回洛京交了差,被提拔成银牌卧虎应该是指日可待的。
为了自己的前程着想,他势在必得。
张元祝一听,当即就明白了他们的来意,不过,看他们这架势,恐怕不像对面说的那么简单,如今看来,自己当初没答应是对的,只是,眼下自己该如何应对呢?
沉吟再三,他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权载舆看了他一眼,当即露出几颗白牙,给了个心照不宣的笑脸,二人一前一后走到隔壁的一间屋子,这是张元祝休憩的卧房,房间不大,仅放了一张竹榻。
“权先生言之有理,能得太子殿下如此青睐,这让在下诚惶诚恐,感激不尽,不过,这份富贵对别人而言,或许求之不得,但于我而言,在下向来是散淡惯了的,恐有负太子殿下的厚望,我看足下也是位饱读诗书之人,自当明白人各有志,不必强求的道理,还望兄台代为美言几句,些许意思,不成敬意,请兄弟们喝杯茶,还望权兄笑纳。”
说着,掏出一张全国通兑的官府银票来,权载舆眼角一扫,是张五十两白银的银票。
五十两白银,说多不多,说少其实也不少,即便是在居不易的洛京,这五十两白银也足够一个五口之家三个月的花销了,这要是放在平时,他也就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了,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银子过不去不是,但这件事非同小可,这可是为太子殿下办差啊,别说五十两白银,就是五百两黄金,与自己的身家前程相比,孰轻孰重,这事他还是拎得清的。
权载舆微微一笑,轻轻摆了下手。
“张兄见外了不是,谈钱就伤感情了,再说了,兄弟我是那种人么,只要是力所能及的,张兄也就一句话的事,不过,还望张兄体谅在下的难处,常言道,当差不自在,兄弟我既然端了这个饭碗,就不敢因私废公,你也是明白人,高抬贵手,别砸了兄弟的饭碗啊。”
话已然说到这份上了,若再往下说,就有点图穷现匕的意思了。
张元祝看事已至此,索性把心一横,冷冷道:“牛不喝水强按头么,我若就是不去呢,权老爷是不是要将我绳之以法呢?”
权载舆玩味一笑,真不知这些读书人都是怎么想的,跟官府玩风骨?想多了吧。
“张先生言重了,先前都说过了,我们哥几个是替太子殿下办差,请先生过去的,倘若先生就是不体谅太子殿下的良苦用心,哥几个也跟着为难不是,不过,临行之前,上头有交代,说这回务必得把先生请回去,先生若是不去,哥几个也就甭回去了,车子就在门外候着,张先生是自己上车呢,还是哥几个搭把手把你给抬上去呢?”
……
张元祝没想到他们竟会这般耻,如此强人所难,这还有天理么,还有王法么?
呸!
他娘的狗屁王法,王法还不是他们自个定的,之前还对维洛王朝心存一丝幻想,但今日此时目睹了这一切,亲身经历过才彻底明白,也彻底心灰意冷,这样的王朝,这样的王法,已病入膏肓药可医了,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