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着点儿路,哪个天杀的把老娘的绣花鞋给蹬掉了……”
“别挤啦,这是葫芦,别把俺刚打的香油弄洒了。”
“大婶,你那手不拉着孩子,抓我……”
叫卖声、骂街声、呼爷叫儿声,声声不绝于耳,人如潮涌,过年赶集的热火劲爆棚,挤着吵着闹着,好像这天也不那么冷了。
再有三天就是除夕了,十里八乡的人蜂拥而至,趁着年前来采办年货。
当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些人来这并不是为了办年货的,很多是为了揩油来的,譬如地痞赖、良纨绔,小偷扒手……
虎头与囡囡斗嘴归斗嘴,却是从小就打闹惯了的,往往一扭脸的工夫,就从冷若冰霜就到春暖花开了。
刚才还打打闹闹的两人,看到这满坑满谷的人流后,为了防止被人群挤散,还是很有默契地手拉手,毕竟这世道不太平,古槐街大了,什么人都有不是。
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挤到卖麻瓜糖的王二麻子摊前。
王二麻子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或许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缘故,肤色显得有些黑,但他脸上并没有麻子,据他自己说,这麻瓜糖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或许是祖上某代有的人脸上有麻子,久而久之,大家叫顺嘴了,这“王二麻子”的诨名也就成了麻瓜糖的招牌。
麻瓜糖是用糯米做的,有软硬两种口味。
硬的酥脆,软的粘牙,糖的表皮上滚了一层炒熟的芝麻,一口咬下去,又香又甜,兴安镇附近的百姓们,论是老人还是小孩都喜欢吃,也是每年过年时家家必备的年货。
摊子前的生意非常红火,一家四五口人一起招呼,都有些手忙脚乱。
奇怪的是,偌大一条古槐街上就他这一家卖麻瓜糖的,据说,以前不是没人眼红这门红火生意,也有人照着做,但做出来的口感与王二麻子家的麻瓜糖简直是云泥之别,久而久之,摊子前的人日渐稀落,那些妄图分一杯羹的人也就断了念想。
麻瓜糖好吃不贵,才五文钱一斤。
即便如此,也有好些人家碍于囊中羞涩,只买得起一两斤供奉祖先,剩下的才舍得给老人孩子解馋。
虎头买了五斤,才拿到手,囡囡就迫不及待地抱着纸袋吃了起来。
“好甜哦!”囡囡微眯着眼睛,一脸的享受,掏了一块递给虎头,“你尝尝。”
虎头刚把糖放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嚼,猛然听见人群中发出一阵骚乱,扭头一看,只见五匹高头大马横冲直撞,即使面对汹涌如潮的人流,依然所顾忌,手中的马鞭朝着人群猛抽,一时间,人流如被飓风蹂躏的野草般,杂乱踩踏在一起,哭爹喊娘声四起,哀嚎一片。
骑行在最前面的人高声喝道:“快闪开,公差办案,缉拿朝廷重犯,如有阻拦,死伤勿论。”
虎头这时才注意到,一个身材并不高大,身穿破烂羊皮裘的人踩着行人的肩膀、头顶疾奔而行,在人潮中兔起鹘落几个回合,不到盏茶的工夫就消失得影踪了。
事发突然,没等人们反应过来,那人就像一阵风般吹过。
那群骑马的公差眼瞅着逃犯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走,竟然可奈何,一时怒火中烧,将心中的怨气全都撒在了辜百姓的头上,手中的马鞭子抡得风转,充耳不闻妇孺老弱的苦苦哀求,更视这地狱般的人间惨状。
百姓们只敢怒目而视,却一人敢挺身而出。
人流慢慢散去,古槐街上一片狼藉,血污满地,街上横七竖八倒下了数死伤者,而那些骑马的公差则毫不顾忌地上那些人的死活,此时更是抽出腰中弯刀,向着挡住去路的人群猛砍猛劈过去,那些逃得慢的人像庄稼般被他们乂倒。
虎头微微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咱回家吧。”
囡囡此时估计也被这瞬间发生的惨剧给吓坏了,小脸煞白,紧紧抓住虎头的小手有些瑟瑟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木然的点点头。
刚才还是欢声笑语的太平盛世,眨眼间就变成惨绝人寰的人间炼狱。
虎头牵着囡囡的手,默然而行,想起师父鬼谷先生对于当前大势的看法,他老人家果然是未卜先知慧眼如炬的神人,自己先前还只是有些半信半疑,如今看到这帮子朝廷的酷吏、犬牙如此视人命如草芥,而百姓只是敢怒不敢言,便是如虎头这般少不更事的少年都已看出,此时压抑得越久越狠,等到爆发时只会越空前越激烈。
虎头回头看了一眼那淋漓的鲜血,忽然记起曾经在书中读到这样一段话: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
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这话说得可谓十分直白,一针见血。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可谓人尽皆知,尤其是那些君王,当官的读书人应该更深知其中的利害,但他们往往会健忘,或者不是因为健忘,而是深知一旦发生翻船,所造成的后果及危害将是万劫不复的灾难,于是,他们去造了更大的舟,妄图压制住那些小风小浪,不过,从长远来看,一切皆为徒劳。
这船,或许能压制住一时,但不可能永久。
当大潮汹涌来袭时,不管你造多大的舟船都不过是沧海一粟,远的不说,就说那位六王毕,四海一的始皇帝堪称英勇神武、千古一帝了吧,又当如何?
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为何会落得如此凄凉下场?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呜呼哀哉!
……
回家后,阿茨看到囡囡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吓了一跳,忙拉过虎头来问是怎么回事。
虎头怕吓着阿茨,只是淡淡道:“今日古槐街上有马惊了,踩死了几个人,囡囡可能被吓到了,娘,你别担心,应该没什么大事,估计缓一会儿就好了。”
阿茨一听这话,松了口气,领着囡囡到后院卧房去休息了。
张元祝看她们走后,对虎头道:“你跟我到书房来,有些话要跟你说。”
张元祝的老宅是一处两进院落,前院两间正房,一间客厅一间卧房,两侧是厢屋,后院也是三间正房,两侧是厢廊,他的书房就设在西厢廊下,窗前栽了几竿翠竹,此时大雪压枝,一片萧条景象。
书房内陈设很简单,一桌、一椅、一榻而已。
墙上挂了他自题的“静心斋”横幅,是书房的名字。
进屋后,张元祝净手点燃一块香饼,青烟袅袅,香气似有若,他这才缓缓踱到书案后,坐到椅子上,眼望窗外,半晌沉默不语。
“说说,到底是咋回事?”
虎头眉间一蹙,沉吟片刻,然后,就把今日在古槐街上发生的事大概说了一遍,说罢,默默地望向张元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