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们没少因此受折腾,但温长卿有时候会私心想,其实这样也不全是坏事,倘若有一日他失去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倒是宁可有人用这样激烈的恨意记住他,也好过像个名幽魂一样,在世间了牵绊,被所有人遗忘。
承露台南侧,薛青澜落地时步履稍有不稳,下属要来搀扶,被他抬手挥开,自己站稳了。陆红衣在旁边抱臂看着,毫同僚友爱之情,还笑吟吟地道:“今儿真是奇了,难得薛护法也会马失前蹄。”
薛青澜闭眼运功疗伤,懒得搭理她。
陆红衣脸色未变,笑意更深,对身后手下吩咐道:“你上去,换个人下来,我倒是十分好奇,能教本门薛护法折戟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唇角微翘,明艳妩媚的眼睛里却毫笑意,目光如毒蛇信子,在薛青澜身上扫过,端显出几分阴鸷。
她轻声细语地补完了后半句话:“若不能把那人踹下承露台,你也不必回来了。”
薛青澜睫羽轻轻一颤,睁开了眼睛。
第47章连败
承露台下,温长卿紧张得管不住手,去扯余均尘的袖子:“均尘师弟,你刚才看清了没有?岳持他果然神功大成了?”
余均尘从他手中把皱皱巴巴的袍袖拽回来,情地道:“没看清。”
温长卿那脸色就好似刚捡了钱,突然被天上掉下来的一个雷给劈了。
闻衡居高临下,目光远远投去,恰好与薛青澜睁眼时的视线轻轻一碰。他站得远,薛青澜看不清他的细微表情,却能感觉那目光春风般和煦地在他脸庞上掠过,像是安抚,又仿佛是劝慰他不必担忧。
真不知道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接替薛青澜的垂星宗门人登上左擂台,亮出长剑,朝闻衡抱拳道:“垂星宗秋字部白龙杰,向岳少侠讨教。”
闻衡凝然端立,颔首道:“请。”
白龙杰见他不拔剑,心下冷笑,唰地一剑刺向闻衡胸口。不待对方举剑招架,长剑蓦地一抖,剑尖划出波浪似的曲弧,如毒蛇陡然昂首进攻,蛇信直取闻衡双目。
这一招起手平平,凶险处却在后头,任谁也想不到长剑竟能被他用出软剑的架势,变招又如此之快。闻衡却只往后退了一步,左手拇指一叩,长剑从鞘中弹出三寸,剑柄含着内劲,正打在白龙杰右手腕上。
白龙杰的剑尖离他眼珠还有几寸,眼看着要一击得手,手腕突然传来一阵刻骨酸麻,长剑立时脱手落地,连着整条手臂都像被人卸了关节,软塌塌地垂落在身边。
不光白龙杰傻了,台下观者不瞠目结舌。
这结果实在出人意表。可方才过招的细节,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非就是闻衡用剑柄弹了一下白龙杰的手腕。若他用了重力,剑柄早该激射弹出,将白龙杰手臂撞歪;然而那铁剑分明只出鞘三寸,白龙杰连歪都没歪一下,这力道跟被蚊子叮了一口有什么区别?怎么就把白龙杰一条手臂都震麻了?
白龙杰又惊又怒,右臂酸软不已,他想不通怎么有人没点穴没见血就能废掉他一只手臂,还以为他用了毒针一类的暗器,厉声喝问道:“你敢暗算我!”
闻衡眉尖一挑:“当着天下英豪的面,白先生慎言。此话从何说起?”
“我——”白龙杰一把撸起右手衣袖,要在身上寻找伤痕作证。谁知定睛一瞧,手腕上根本毫发损,别说针眼,连个红印都没有。他的满腔怒火登时哑了一半,犹疑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台下众人都叫道:“是啊!岳少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闻衡环顾四周,见许多人都殷切地盯着他看,其中不乏怀疑目光,要是他不能说清楚其中缘由,只怕就要被人猜疑用了不入流的邪门手段,平白给自己惹一身麻烦。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倒教诸位方家见笑。”闻衡徐徐解释道,“白先生这一剑刺出,先取胸腹,再抖动手腕抬高剑尖,刺向对手双目。这一招极耗腕力,变式既成,自然稍懈,此时用剑柄敲他手腕,非是以实击虚,寻其破绽罢了,实在算不得什么妙招。”
他又转向白龙杰,道:“白先生且放心,你手臂酸麻只是一时,应当是恰好弹中麻筋,缓一缓就自愈了。”
他说的真诚自然,毫矫饰,就好像真是“恰好”弹中了麻筋。实际上,若令别人以此法对付白龙杰方才那一剑,要么反应不快,没等打中对方手腕就被戳瞎双目,要么力道不够,法制住对方动作,白费工夫。
《凌霄真经上记载了人身上百余处经外奇穴,这些穴位不在奇经八脉中,通常不为人所知,但一样是全身要害,被外力击中也有可能伤及性命。闻衡用了四年时间才打通一百零八处奇穴,中途屡次因真气走岔而全身麻痹,在场没人比他更清楚用真气打中手腕内侧奇穴会出现什么效果。
换言之,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能使得出来这个破解之法。
白龙杰咬牙道:“你……根本没拔剑,这一招不作数!”
“白先生要是不信自己会输,换一个人上台演示,也是一样的结果。”闻衡道,“不过论剑大会比的是剑,不是拔剑,照白先生的意思,剑柄不算剑,公平起见,大家都应该徒手捏着剑身比试。”
台下众人哄堂大笑。
白龙杰大觉丢脸,铁青着脸拾起地上长剑,匆匆说了句“我输了”,就转身跳下擂台,回到陆红衣身边请罪。
陆红衣重重“哼”了一声,右手五指微动,似有杀意,却到底没有出手。白龙杰是秋字部的人,论理不归陆红衣管,杀了他于己益,弄不好还会被薛青澜抓住把柄。
她别有深意地瞥了薛青澜一眼,觉得他这一脸死人样实在可厌,于是轻声笑道:“下一个人要是再不能胜过他,此人就要踩着本宗头往上爬了……到时候宗主问罪起来,头一个输阵的薛护法恐怕难辞其咎啊。”
薛青澜面不改色,答道:“不劳陆护法挂怀。”
“薛护法是本宗的栋梁,妾怎么能不担心呢?”陆红衣掩袖悄声道,“而且妾还听说,薛护法与纯钧派有不小的仇怨,若叫仇人得胜,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哎呀,那滋味想想就叫人难受。”
“不若妾身为君分忧,替你斩除了这张狂的小子,如何?”
“用不着。”
薛青澜毫不留情面,冷冷道:“谁手刃了我的仇人,我就手刃了谁——多管闲事的人都该死。”
陆红衣挑衅不成,被他当场撅了回去,面色不虞,只碍于场合不便发作,恨恨拂袖道:“那接下来薛护法接下来可要睁大眼睛好好看,是你亲手报仇雪恨比较快,还是我手下的剑更快!”
新登台的男人又高又瘦,面色青白,形容枯槁,那副尊容反正不怎么赏心悦目,有点像骷髅架子撑着一张人皮。他的袍子与其他垂星宗门人制式不同,更加宽大一些,像个斗篷,将他的手足佩剑都掩在黑漆漆的宽袖中。
“垂星宗夏字部权兆,请了。”
承露台下有不少人听了这个名字,都觉得有点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处。闻衡平静神态下的散漫终于因他而稍微收敛,他单手扶住剑柄,权兆亦抽出长剑。那柄剑的模样十分骇人,剑身通体漆黑,剑柄则泛着骨质般的惨白,剑格和剑镡分别是一大一小两个骷髅,也不知道那部分是不是真的人骨。
闻衡恍然道:“原来是‘骷髅剑主’权先生,失敬。”
“骷髅剑主”这个名号可比“权兆”响亮多了。此人十余年前也曾是叱咤江湖、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据说他为了铸剑,到处杀人来填剑炉,又取八岁小儿的头颅来做剑饰,最终炼出了一柄锋利比的白骨剑。
骷髅剑主为了这把剑杀害了数十条人命,又用这柄剑杀了更多的人,终于引起武林公愤,被正道名门联手绞杀。不过按照传闻,他早该尸骨存了,今日却出现在垂星宗门下,实在是出乎众人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