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被谁关进来的?”
顾垂芳摇了摇头,干涩沙哑地道:“不是……是我自己要留下来。”
那是发生在很多年前的故事,因其久远隐秘,就连纯钧派现在的当家人也不知道这一桩往事。
纯钧派开山祖师袁师道有两个弟子,分别是纯钧派第二代掌门和临秋峰长老,这二位又分别收徒,郑廉和顾垂芳就是下一辈里最出挑的两个弟子。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共同练功学武,俱是天资卓绝的少年英才,彼此间却从未生出妒忌之心,反而十分和睦友爱,好得能同穿一条裤子。那时论是师父们还是其他师兄弟,都默认这俩人以后必然要接任掌门人和临秋峰长老的位子,相互扶持,将纯钧派发扬光大。
第二代掌门在位时,因一个弟子练功走火入魔,便将越影山地宫封闭起来,郑廉和顾垂芳作为师父们心爱的弟子,当然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也都老老实实遵循祖训,从不向旁人提起此事。这个秘密一直保守到郑廉当上掌门人之后的某一年,那年顾垂芳从山下游历归来,身边跟着一个未及加冠的少年。
顾垂芳十分得意地对郑廉说,这是他在外面寻到的一棵好苗子,要收来当徒弟,做他的衣钵传人。
那个少年,就是聂竺。
郑廉虽然觉得这徒弟年纪偏大,还是带艺投师,就算教得好,也未必能养得熟,但那毕竟是顾垂芳收得第一个弟子,也就随他高兴了。至于衣钵传人,顾垂芳的徒弟以后必然是要接任临秋峰长老的,这个小子却不合适,还是要给他寻一个聪明灵秀又孝顺的小徒弟,叫他从小带起。
然而没等顾垂芳收第二个徒弟,他就发现聂竺的武学天赋实在惊人,甚至超过了当年的自己。短短几年,他非但迅速练成了《忘物功和《沧海剑法,还发现纯钧派武功中存在着一个巨大的漏洞——正是由于祖师爷没有完全破解地宫密文,《忘物功之上更为精深的内功不得为人而知,导致忘物功练到一定程度必然遇到瓶颈,没有更上乘的武功心法,这一层屏障就永远突破不了。
顾垂芳天赋骄人,打小便被师父视作亲子一般教养,又有郑廉爱护,别的师兄弟也不敢找他的麻烦,说是众星捧月一般长起来的也不为过。他青年时期外出闯荡,凭着一身精妙功夫横行江湖,没吃过大亏,伏鲸岛一战更将他的声名推向巅峰,因此他这人骄纵自傲,很有些武痴的习气,行事全凭自己心意,一旦想钻研什么武功,那便是不眠不休、不计一切代价也要做成,完全不管别人如何阻拦。
聂竺正是摸准了他的脉,又利用了顾垂芳的一片惜才之心,才下了一剂猛药,哄得顾垂芳向他透露的越影山地宫之事。
前代掌门封闭地宫时,顾垂芳年纪尚轻,虽然知道有弟子因练习内功而死,他心里却并不以为然,只觉得是那些人不够聪明,才终至走火入魔,像他这样天资颖悟的人,连忘物功都练得圆满,合该再精进一层,正应重开地宫,再从中找出更多武功秘籍,以弥补现有根基上的漏洞。
自负、傲慢、轻信、任性……这些特质在某个时刻齐聚在他身上,终于令他被聂竺哄骗的晕了头,几次套话,便将地宫的位置机关都倒得一干二净。于是在八月十五当日,趁着他与郑廉外出赴会,聂竺觑准了越影山防范不严,用迷药药翻了留守山上的所有弟子,炸穿了一条地道,潜入地宫,盗走了数部秘笈和纯钧剑。
郑廉和顾垂芳接到传信赶回门派,一看山上这情形,才反应过来聂竺竟是蓄谋已久,潜伏在纯钧派的最终目标是纯钧剑和地宫秘密。东窗事发,在郑廉严厉的责问下,顾垂芳如何跑得脱?只得将他与聂竺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郑廉。
他所行之事,异于聂竺的同谋共犯,惹得郑廉生了这辈子最大的一场气,先是疾言厉色地骂了顾垂芳一通,又撤了他的长老之职,叫他滚出去找纯钧剑,剑找不回来,他人也不必回来了。
顾垂芳也是个急性子,先是被徒弟背叛,后来又被掌门师兄不留情面的痛骂,他心里知道自己铸成了大,却仍觉得打开地宫是造福门派,哪怕违背祖训,也应当把秘笈拿出来修习。他嘴上不肯服软,与郑廉大吵一架,两人都在气头上,怒极之下拔剑相向,惊天动地地干了一架。
郑廉比他周全,也比他成熟,纵然气得七窍生烟,对顾垂芳终究留手,没有使出全力,顾垂芳却恼羞成怒,成了个不管不顾的疯子,在激烈的打斗中竟然一剑削去了郑廉的右手小指。
汩汩鲜血终于令他惊恐地清醒,也令郑廉对他失望透顶,彻底寒了心。
纯钧立派之初,权力核心其实只有一位掌门人和一个临秋峰长老,由师兄弟分别担任,两人需得共担重任,同心协力,能放心地把背后交给对方,关系之紧密,更甚于亲生手足。而顾垂芳身为临秋峰长老,却心生外向,纯钧派不需要不知悔改的门人,掌门更不需要一个会对他挥剑相向的长老。
他不再逼着顾垂芳出去找纯钧剑,直接把他关进了地宫,去与他心心念念的武功秘笈相伴。
纯钧派如今五峰并立的局面,正是这件事之后,郑廉改弦更张之作。他在临秋峰上修筑藏剑阁,从此将一峰圈为禁地,同时广收弟子门徒,从中挑选出五个最优秀的弟子来分担临秋峰长老的职能。
而顾垂芳作为最后一任临秋峰长老,便如流星划过天际,只在夜空璀璨了一瞬,就匆匆沉入了黑暗地底。
闻衡初见顾垂芳时,感觉他行事有些奇诡邪气,还当是他久居地下,对陌生人心存防备之故,如今看来,倒未必不是真性情流露,只是三十多年的囚禁生涯,有多少锋芒也都磨平了,烈火早已烧成了一捧死灰。
“我刚被关进来时,师兄虽然在气头上,但还是没忘了我,每日叫人来送饭,我知道自己实在负他良多,一直想向他道歉。”顾垂芳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又似乎是在自说自话,“但他不肯见我……”
他后悔了,被关得越久,越知道自己犯下了多么严重的误。他费了很多口舌,对那个来送饭的哑仆说明比划,甚至为了赔罪,亲口咬断了自己右手的小指放在送饭的篮子里,叫他带回去给郑廉看。
疯成这样,就为见上郑廉一面,亲口对他说一句“对不起”。
可是郑廉已经被他伤透了心,说了不见,就真的再也没有到他面前来过。
顾垂芳从疯癫到绝望,终于心如止水,他不再惦记着外面,也不再拼了命地逼迫恳求郑廉,除了闲极聊揣摩一些石壁上的武功,就在中央石台上枯坐思过。五年之后,掌门命哑仆来放他出去,顾垂芳问他:“师兄肯见我了么?”
哑巴摇了摇头。
顾垂芳嗯了一声,摆了摆手,道:“那我还是不出去碍他的眼了。”说罢返身走回了地宫。
又过五年,还是一模一样的对话;再过五年,亦复如是。
直到第四个五年,没有人来了。
顾垂芳早就知道,当某一天他没有如期见到的来送饭的哑仆,地宫终于成为一座人踏足的死地时,这段师兄弟缘分中最后一线联系也就彻底断了。
郑廉死了。
第78章遗训
在第一个五年,郑廉决定把他放出去时,越影山地宫就已经关不住顾垂芳了,但他一直自我惩罚一般守在地宫里,既是赎罪,也是防备着聂竺卷土重来。郑廉死后,临秋峰人问津,顾垂芳连饭都吃不上,只能偶尔出去摘点林间野果果腹,可即便如此,他仍未离开地宫,像是要把漫漫年岁全部偿还给郑廉。
他弄丢了纯钧剑,就要代替纯钧剑守住越影山。
顾垂芳道:“师兄离开后,我等了许多年,你是第一个来到我面前的人,所以才叫你去找纯钧剑。”
闻衡点点头。他听完这段旧事,倒是没有特别唏嘘慨叹,只觉得他们师兄弟真是轴得可怕,分明有数种绕路的法子能到对方面前,非要死犟,谁也不肯迂回服软,于是就这么蹉跎一生,终至阴阳两隔。
他忍不住道:“太师叔,掌门愿意放你出去,这不就已经原谅你了么?你们师兄弟之间毕竟有几十年的情分,出去后再慢慢道歉弥补也来得及,您为什么非要坚持当面对掌门道歉?”
他仿佛问了一个锥心的问题,顾垂芳沉默良久,久到闻衡以为他不愿回答,方听他喃喃道:“我与师兄……年少时我每次犯惹他生气,都与他勾指立约,许诺下回绝不再犯……他每一次都原谅了我。”
可是唯独那一次,他失手误伤郑廉,砍掉了对方的小指。
他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犯了就去卖乖,只要勾着师兄的手指摇一摇,说几句软话,对方就会大度地一笑而过,包容下他的一切毛病。
那一剑斩断的何止是手指,更从此断送了郑廉对他的所有期待——他不配做郑廉的师弟,也不配做与掌门共守纯钧派的长老。
闻衡低低一叹,知道自己该到此为止。那些埋藏在岁月里的痴缠纠葛,他这个外人须深究,只有身在其中的两个人心领神会就够了。
“只是——”
顾垂芳道:“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