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衡看着他苍老的面容,干枯的双手隐藏在宽阔袖口下。都说十指连心,他很难想象一个人要怀着怎样悔恨的心情,才会硬生生咬断自己一根指头。
他尽量委婉地道:“太师叔,那个送饭的哑仆,为什么没有对您说过掌门仙逝消息?”
顾垂芳冷冷扫了他一眼,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闻衡道:“弟子意冒犯,只是在想,这个哑仆既然奉掌门的命令给您送饭,那么掌门仙逝后,哑仆知道您一直要见掌门,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多少会有所表示,或者做出些不同寻常的举动,可您方才却说,他是毫征兆突然失约,这是否有些不合常理?”
顾垂芳面色波,淡淡道:“我是罪人,不需要交代。”
花白乱发自鬓边垂落,他憔悴得形销骨立,几乎像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经年已过,可那血色往事和痛苦却始终是刻骨铭心的鲜明,哪怕只是轻轻一触,也会令他战栗恐惧。
闻衡终究没有把自己猜测直接说出来。
郑廉逝世后,哑仆也不再出现,纯钧派上下再也没人知道地宫里还关着一个顾垂芳。说是郑廉恨透了顾垂芳,故意将他留在地宫等死也可以,但他分明早就松口答应放了顾垂芳,犯不上死前还要摆他一道。
二十年那么漫长,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每天给顾垂芳送饭的哑仆,或许就是郑廉本人呢?
破镜难圆,裂痕一直都在,这或许是他的不愿意见顾垂芳的缘由,但那毕竟是同他一起长大的师弟,去掉了另一半,镜子就永远只有半圆,再也照不出当年那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
顾垂芳是个聪明人,不会听不懂闻衡的暗示,但他就是再清楚明白,也不敢有这样的妄想。
“你拿回了纯钧剑,你我之间的旧账从此一笔勾销。”顾垂芳抱着纯钧剑站起来,背对着他,冷淡地道,“你走罢。”
闻衡却道:“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
顾垂芳扭过头来瞥了他一眼,似乎已经对这个不懂事的晚辈生出了愠怒:“什么?”
临秋峰藏剑阁。
掌门韩南甫自认待人宽和,一向不与弟子为难,可此时和四个长老站在这里枯等一个小辈,对方却姗姗来迟,实在是令他气恼。哪怕闻衡于纯钧派有大恩,这样礼数轻慢,此人也未免太不懂事了一点。
他气呼呼地问廖长星:“岳持人呢?他若是不想来,就叫他滚下越影山去,纯钧派好歹对他有栽培之恩,他如此拿捏作态,究竟有没有把这些长辈放在眼里?!”
廖长星心里何尝不想把闻衡揪过来打一顿,面上唯有淡淡苦笑,告罪道:“掌门恕罪,岳师弟或许是被绊住了脚,他原非挟恩图报的张狂之徒,否则也不会托付我来替他转圜,还请各位师长再等一等。”
韩南甫重重哼了一声,积雪峰长老郑熠与明河峰长老孟飞雪一向与玉泉峰交好,论剑大会上又承了闻衡的恩情,故而更宽容些,道:“不妨事,岳持为了咱们的弟子身陷大牢,受了不轻的伤,如今咱们不过是多等一时半刻,哪里值得拿来说嘴?掌门断不会为了这个就责备他。”
正说着话,忽听一阵脚步声从厅外传来,廖长星回头一看,立刻长松了一口气。闻衡身边带着一个破衣烂衫的白发老人,两人正朝藏剑阁走来。
那老者身量高大,肤色极白,面目陌生,举手投足却颇具威仪,手中单提着一把似金似铁的黑色长剑,进门之后既不报家门,也不出言寒暄,一双眼睛鹰隼般扫视过藏剑阁内诸人,径直问道:“谁是掌门?”
韩南甫骤然被点名,不知道闻衡这是从哪里找了个祖宗来,惊疑不定地出列,朝他一揖道:“在下韩南甫,忝居纯钧派掌门,不知老前辈有何见教?”
顾垂芳扬手一抛,将纯钧剑扔向韩南甫:“收好,不要再弄丢了。”
韩南甫险些被重剑割破手掌,未及恼怒,先看清了剑身上的铭文,失声道:“纯钧剑?!”
四位长老呼啦啦一拥而上,把掌门团团围住:“真是纯钧剑?”
韩南甫简直被这从天而降的惊喜砸晕了头,不敢置信地问:“纯钧剑四年前被人盗走,本派弟子多方寻访,至今没有线索,老前辈是从何处得来的?”
顾垂芳微微侧身,让出闻衡:“是他找到的,不必谢我。”
孟飞雪与郑熠都转过身,礼数俱足,十分客气地朝他颔首道:“岳少侠,别来恙。”
闻衡晾了众人半天,这时候也没人敢追究他,他镇定地朝众人施礼:“见过掌门,见过各位长老。”
廖长星站在他身边,低声问道:“怎么耽搁了这么久,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顾垂芳辈分摆在那,他老人家肯现身还剑已经给了闻衡极大的面子,决不会再多费口舌解释来龙去脉。见众人都目光殷殷地望这顾垂芳,闻衡只好站出来解释:“好教诸位知晓,真正的纯钧剑大约在三十五年前已被盗走,此后藏剑阁内珍藏的纯钧剑一直都是前任掌门命人铸造的仿品。那一把于四年前遗失,至今不知所踪,掌门手上这一把则是晚辈受太师叔嘱托,从大内盗出的真剑,如今正好完璧归赵。”
当年纯钧剑失盗时,在场诸人不是不记事就是还没入门,谁也不知道镇派之宝竟然是把假剑。闻衡这番话简直相当于直接给他们纯钧派换了个镇派之宝,韩南甫半天才挑出一个最要紧的问题:“你又怎么知道这把剑是真的?”
真剑与玄渊剑、奉月剑、步虚宫都有关联,那乌金材质就是最好的证明,不过这话不好直接对韩掌门说,闻衡看了顾垂芳一眼,彬彬有礼地答道:“此剑由太师叔亲自掌眼验看,想来应当做不得假。”
所有目光齐刷刷射向负手而立的顾垂芳,韩南甫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太师叔’?”
闻衡简洁有力地道:“这位正是‘沧海悬剑’顾太师叔。”
为了给地宫保密,郑廉刻意抹去了顾垂芳当年犯下的大,可顾垂芳的来历和传承都清清楚楚地记载纯钧派的谱系上,只要一亮名字,没人会不知道他的身份。
韩南甫脸色几变,除了玉阶峰长老崔进只是单纯的震惊之外,其他三位长老都是一幅难以置信又果然如此的表情。
闻衡早给顾垂芳编了一套来历,还待他们继续质疑,却见韩南甫和三位长老忽然一起倒身下拜,恭恭敬敬地行了庄重大礼,齐声道:“恭迎师叔回山!”
闻衡和廖长星连忙闪开,这一下倒把顾垂芳惊着了,他死水一般的神色终于泛起微澜,声音低沉地问:“这是作甚?”
韩南甫垂头答道:“家师仙逝之前曾留下遗训,待顾师叔游历回山,弟子当重开临秋峰,奉师叔为长老。”
闻衡站得近,见顾垂芳苍白的嘴唇竟然微微颤抖起来,仿佛是怯于开口一般,用前所未有的小心哑声问道:“你师父……是郑廉?”
韩南甫直截了当地道:“正是。”
这两个字不亚于晴天霹雳,顾垂芳一下子死死闭上眼,只觉右手断指之处传来如有实感的剧痛,仿佛有一柄淬火的钢刀正沿着血脉游走,一刀一刀地凌迟着他的每一寸骨肉。
闻衡见状,不由得在心中重重一叹。
他转向廖长星,没刻意压着声音,问道:“师兄,你知不知道前代掌门葬在何处?太师叔与前代掌门是同门师兄弟,情谊深厚,他在外游历多年,如今终于回到越影山,想必要亲自前往祭拜。”
廖长星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奇怪,闻衡一挑眉,还当其中有什么缘故,便听廖长星道:“出了藏剑阁往北百步有片松林,便是前代掌门的埋骨之地。”
不光闻衡,连神思恍惚的顾垂芳乍闻此言,都跟着愣住了。
按临秋峰的地形推断一下,郑廉的坟墓似乎是……正好建在了越影山地宫的头顶上。